櫻桃小丸子和小津安二郎

我關於《櫻桃小丸子》劇情的記憶和對小丸子的喜愛全是在去年重看時產生的。90年代櫻桃小丸子在電視上播映的時候並沒有在我的童年記憶裡留下一絲可尋的蹤跡，可它卻是長大後有意補全童年缺失記憶的文學和影視作品裡最讓我心有共鳴的。同樣，兒時的我並沒有對《哈利波特》的書或電影產生過任何一絲好奇和好感，沒讀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偵探小說，不記得任何一部看過的動畫的半點情節。在成年後的某些時刻，在同齡人追溯那些集體的童年記憶時，我偶爾也會感覺到童年的缺失。因此我試著去補全匱乏的童年錯過的很多人眼裡的“珍寶”。 看哈利波特是我最典型的一次補缺嘗試，一口氣看完七部哈利波特電影，沒有一個時刻感受到觸動。過了特定的年齡看哈利波特，奇幻和冒險並不能提起我的興趣，反而會對其中強烈的說教意味和個人英雄主義色彩特別敏感。沒看過哈利波特的書，在這裡我也無意討論書與電影在體驗上的熟優孰劣。我在可能會喜歡它的年紀錯過了它，也就意味著永遠錯過了。它不可能再成為構成我身份敘事的一個部分，哪怕只是一個非常細小部分。 櫻桃小丸子卻恰恰相反。1991年出生的我的童年與1974年生活在日本靜岡縣清水市的三年級小學生的生活有無數的相似。小丸子的溫情和天真在動畫裡得到的呈現，彷彿改寫了我兒時負面經驗。 我常常覺得孩子是殘酷的。小時候送過好朋友一個自己手工做的生日禮物，被她當面扔進垃圾桶，之後的很長時間被她和班上的其他小朋友排擠，因為她們覺得買來的禮物更有價值，送手工的禮物則是因為小氣。兒時的真心被踐踏踩碎的事情不止一件。然而，在小丸子的故事裡，雖然有時被同學貼上愛多管閒事的標籤，但是小丸子的天真，對別人的善意和真心總是能產生出某種溫情，傳達到對方的心裡。這或多或少撫平了我童年的挫傷。小丸子常常讓我覺得孩子天真的一面蓋過了他們殘酷的一面。 櫻桃小丸子裡的一個個小故事產生出一種恰到好處的氛圍，輕柔地填滿受傷的情緒空洞。沒有低幼的講述，沒有說教的敘事。故事的本身與我的童年經歷沒有絲毫重合，它帶給我的不是對於具體的某個人，某個物，或是某個事件的懷舊，常常是故事裡敘述的某種情感讓我觸動。這是它區別於那些試圖通過堆砌某個年代集體記憶的視覺元素，而刺激觀眾情感G點的青春懷舊片的地方。 櫻桃小丸子可以說是70年代日本家庭生活的非常生動詳實的樣本。無論是家庭成員的關係構成，還是具體到茶米油鹽的生活狀況。小丸子的爸爸櫻宏志是這個三代同堂的六口之家的家主，是家庭收入的唯一來源。拿退休金的的爺爺櫻友藏是家裡另一個有收入來源的家庭成員，所以爺爺是小丸子撒嬌索要零花錢的對象。媽媽和經歷過戰亂的奶奶都是日本戰後經濟迅速發展的時代浪潮裡非常典型的家庭主婦，依附於"工薪族"（サラリーマsalaryman）丈夫而存在。小丸子的好朋友小玉和年子家也是同樣的家庭格局。而沒有父親作為支撐的濱崎家，濱崎媽媽沒有時間沒有心思打理的頭髮都顯出家庭的疲態。建立在真實的經濟環境和社會結構裡的故事有了基礎性的真實感。 有時候看櫻桃小丸子，卻讓我想到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試圖把這兩者放在一起看。除了兩者都是家庭生活和家庭關係為主線的故事以外，在角色與故事情節的推進關係上，櫻桃小丸子和小津的電影是有一致性的。與好萊塢超級英雄片和很多靠主角一步步沉淪推進劇情的熱門美劇不一樣的是，小丸子和小津的電影裡，不論主角還是配角，他們都在一個“符合日常生活中的對每一個下一秒不可知的節奏”裡。他們不是情節發展的工具，也不是經過提純的空洞的人設，他們更接近日常生活裡要面對所有瑣碎庸常的普通人，這種真實也更容易引發共情（empathy）。 在小丸子的故事裡，我常常看到作者櫻桃子面對家庭，尤其是面對掌握家庭話語權的成年人時的無力感和掙扎。這種無力感是孩子在面對成年人時常常會感受到的，甚至是所有還未經濟獨立的子女在面對父母時都會感受到的。無力改變的事實，那就用戲謔，幽默和一點點小孩子的詭計來抗爭吧。我最近才第一次瞭解到，櫻桃子在《桃子手記》裡描述的現實生活中的爺爺，並不是無限寵愛小丸子的理想爺爺，而是一個死去時全家沒有一個人為之難過的壞老頭。櫻桃小丸子各個小故事的溫情和天真，是對現實身份敘事的改寫，也是在殘酷現實生活下去的撫慰。 在小津安二郎電影裡，人物面對人生的無奈和無能為力則更像是一種無可抗爭的宿命。小津沒有賦予角色改變社會或是改變命運的超能力或者小幽默。女孩兒不可能永遠是水做的骨肉，在自己新的小家庭裡承擔責任，失去光彩寶色，變成魚眼珠子。所以小丸子只有永遠做寒暑假夾著兩學期的三年級小學生，她才能一直是小丸子。《東京物語》裡兒女們組成新的家庭，無力再顧及父母，冷漠到無法再對自己父母抱有最基本的感恩之心，可能得直到自己老了的時候需要子女的關愛才能體味到父母當初的心情，這個死循環真是人生最大的諷刺。他們只能在一種必然的黑暗裡沉淪。然後說出他們人生經驗的總結： “人生就是這樣。”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notes : 關於《東京物語》非常好的一篇影評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82916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