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自然恩怨的悲壯史詩

題記：《千與千尋》是令我反覆看過最多遍的宮崎駿電影，《幽靈公主》是令我每一次看感到震撼最強烈的宮崎駿電影。這兩部都是我的最愛。如果非要讓我在其中選一個最喜歡的，我會像《千與千尋》中小千做的那樣——拒絕選擇。

劇情簡介：
為了拯救危難中的村民，阿斯達卡的右手中了山豬神的詛咒。他卡只好離開親人前往西方尋找解除詛咒的方法。旅途中他遇到了由黑帽大人帶領的村民在山獸神所庇佑的茂密的原始森林裡採礦鍊鐵。山獸神主宰萬木枯榮，百獸生死，是眾山神的神明。
因為人類伐木鍊鐵，犬神莫娜和她養大的人類女孩“幽靈公主”桑對人類恨之入骨，多次襲擊人類以保護森林。 野豬神也帶領著野豬族與人類決戰，結果中了人類的圈套而全族英勇殉林。
以疙瘩和尚為首的一群人要拿山獸神的首級獻給皇帝。黑帽大人為了進一步開山鍊鐵，想殺死山獸神使森林喪失庇佑，於是帶領村民加入了弒神行動。
故事的結局是，黑帽大人用火槍擊擊落了山獸神的首級。憤怒的山獸神變身成巨大無比的大太法師，讓整個森林死亡以便於尋找自己的首級。阿斯達卡和桑為了森林和人類共同生活在一起，奪回了首級並將其還給山獸神。但是，在山獸神還是死去了。他倒下時引起的巨風吹滅了人類鍊鐵廠的爐火，也吹出了漫山遍野的鮮花與新芽。
山神死去了，爐火熄滅了，人類與自然的這段恩怨了結了。但，人類與自然以後該如何相處呢？

人與自然
《幽靈公主》是一部書寫人與自然恩怨的悲壯詩史。影片通過主人公阿席達卡澄清的雙眸去看清人與自然的真相，希望能達成人與自然共同生活的和解。
然而，動物要種樹繁衍，人類要開山鍊鐵，山獸與人類積怨已久，要達成和解談何容易？最終，人與山獸的戰爭爆發了。在參與戰爭的各個主體因立場不同而採取了不同的行為。宮崎駿細膩深刻地描繪了他們各自的心理和行為。參與戰爭的主體可以分為個對立的三組：
第一組：仇恨的野豬 Vs. 憤怒的村民
這一組代表著森林和人類中最普通、最廣大的群眾。他們因對對對方的憎恨而加入戰爭。憎恨使得他們互相詛咒，最終招致彼此生活在邪魔纏身的痛苦中。拿各神和乙事主最終都因對人類的憎恨變成恐怖的邪魔；村子中射殺野獸的火槍手被山神報復，周身纏滿紗布，痛苦地等待死去。仇恨甚至使其中一些人喪失理智，將暴力施加於無辜的人：各拿神將詛咒施在阿席達卡，寡婦將槍口朝向阿席達卡。宮崎駿用這樣殘酷恐怖的結局告訴人們，仇恨不會解決衝突，只會讓雙方，甚至更多無辜的人，陷入更深的痛苦。
第二組：莫娜 Vs. 黑帽
莫娜犬神和黑帽大人都沉重冷靜，勇敢堅強，深謀遠慮，是森林和人類的英雄。他們雖然也有對方的仇恨，但這仇恨並沒有讓他們失去理智而成為邪魔。莫娜雖然討厭人類，卻收養了人類的女孩；黑帽雖然受到阿席達卡要為森林報仇的威脅，卻仍招待了他。他們一切的行動都是從森林和人類的根本利益出發，而非盲目的復仇和詛咒。為了森林的生機和村莊的繁榮，他們英勇戰鬥，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帶領著本族走向繁盛。然而，也正是因為對本族利益的忠誠與熱愛，使他們只能站在各自的立場思考，無法看到和解共存的可能。面對阿席達卡讓森林與人類共同存在的想法，莫娜認為無能為力，黑帽認為荒唐可笑。一心以為只要咬碎黑帽頭顱就能換來森林和平的莫娜，哪怕只剩下頭顱也要湧起最後一股力量咬向黑帽；一心以為只要殺死山獸神就能換來村莊繁榮的黑帽，哪怕城堡被武士攻打也要放手一搏。森林和人類的英雄們的對本族的赤誠熱愛和英勇奮鬥誠然令人感動，然而，如果不能用澄澈的雙眸看清真相，英雄們只能帶領族民在人與自然的戰爭中越陷越深。
第三組：山獸神和阿席達卡
這兩者是影片中唯一看清真相的，他們都有著澄澈的眼睛，溫柔的笑容，直視自己命運的覺悟，和珍視世間萬物的悲憫。他們不代表自然或人類任何一方，他們用生命為雙方的和解帶來希望。
山神和人類都對山獸神存在誤解：他們認為山獸神是保衛森林的神靈。其實，山獸神是掌管生死的神，並不偏袒任何一方。阿席達卡和甲六穿越森林，山獸神也為他們治癒了傷痛。山獸神在黑夜會變成大太法師，那是日本神話中參與創造天地萬物的神。在看著自己創造的生靈相互廝殺的時候，想必山獸神應該悲痛不已；當吸吮阿席達卡傷口的時候，想必它應該惺惺相惜。然而，哪怕擁有掌控生死的力量的山獸神也無法消泯這人與森林間深深的仇恨。人類因為無知砍下了它的頭顱，當在它看到阿席達卡高舉著自己頭顱的時候，它看到了和解的希望。他在合體過程中停了下來，直視自己的命運，毅然選擇犧牲，將和解的希望留給阿席達卡。巨大的軀體倒下了，吹滅了人類的爐火，山川重現了生機——讓一切重新來過。其實，山獸神象徵著對自然的原始崇拜，它的死亡標誌著人類對自然敬畏的崩塌。森林沒有了人們的敬畏，必將變得更容易受傷。在科技逐漸發達的今天，如何認識人與自然的關係，是宮崎駿在影片結尾留給人們的一個問題。
阿席達卡是人與自然交流的使者，他是那些有著直視自己命運的覺悟，要看清真相，渴望人與自然和解的年輕一代的代表。在從大陸東邊到西邊的漫長旅程中，他看到了被泥石流淹沒的村莊和隨之引發的瘟疫、饑荒、和戰爭；他看到了人類“想要得到天地間一切”的貪婪；他看到了達達拉人瘋狂地伐木開山，燃起象徵征服自然決心的爐火。表面上看，泥流洪水和野獸襲擊給人類帶來災難，人類開山鍊鐵是名正言順地征服自然；實際上，正是因為人類伐木開山導致了洪水和泥石流，導致了野獸的憤怒反抗，兩者間的矛盾存在著循環的因果關係。旁人都只能看到表象和側面，只有他，因有著旁人沒有的經歷、有著澄澈的雙眼、和悲憫的心靈，才能看清這真相：人與自然的關係，遠非保護與破壞，敬畏與征服那麼簡單，人類生存與大自然的矛盾，是難以化解的悲劇。阿席達卡為化解人與自然的矛盾付出了殘酷的代價，但是堅毅善良的他始終沒有放棄：哪怕被野豬神的詛咒折磨，哪怕被人類的火槍狙殺，哪怕被莫娜和黑帽大人無情地嘲笑，哪怕被心愛的姑娘用定情的石刀人刺入胸膛。小桑將刀鋒抵在他喉頭上，問他為什麼這麼做，他的回答是：“你真美！”是啊，只有用澄澈的雙眸才能同時欣賞兩者的美：森林的生機與茂盛，村莊的勤奮與富饒。原本都無比美麗的森林和人類，為什麼不能共同生活在一起呢？阿席達卡為了這理想，付出了千辛萬苦，但在影片結尾人類和自然仍沒有和解：黑帽大人為自己被山犬救回感到羞愧，疙瘩大人認為阿席達卡是個傻瓜，小桑仍然討厭人類。但是，正如阿席達卡在看到小桑哭泣森林死了的時候所說：“還沒有結束，因為我們還活著。”是的，人與自然的羈絆還沒有結束，因為我們還活著，千千萬萬的年輕一代還活著。只要我們願意用澄澈的雙眸去看清真相，去欣賞那森林中精靈們的美麗，人與自然的和解就還有希望。

衝突與暴力
《幽靈公主》雖然以人與自然的衝突為主線，但為表現衝突的殘酷與和解的困難，這部長達134分鐘的鉅作還刻畫了人與人之間的衝突和獸與獸之間的衝突。武士因為覬覦達達拉城的鐵而發動戰爭，猩猩因為憎恨人類而指責犬神收養小桑：衝突並非只發生在不同種族之間，衝突無處不在。
為表現衝突的殘酷性，宮崎駿毫無保留地使用大量血腥暴力鏡頭：武士在戰陣中血肉橫飛，人頭落地；野豬神在被邪魔附體時仇恨纏身，曝屍村頭。這在為兒童創作的動畫片中是很少見的。宮崎駿之所以向兒童展示衝突的真實與殘酷，是因為他充分相信孩子們的理解能力。他認為，如果一味向孩子們灌輸“美麗的自然”，“祥和的村莊”這樣粉飾的太平，一旦孩子長大，面臨人類與自然的矛盾時，這種教育會變得不堪一擊。

誤解與誤傷
人與自然衝突產生的根源是人類無盡的貪婪，而激化這衝突的是無知與誤解。山豬和村民因仇恨而衝昏了頭腦，莫娜和黑帽因熱愛而矇蔽了雙眼，他們都因為愛或恨的情感而對彼此有著不同程度的誤解。愛與恨都不能幫助和解，和解需要的是澄澈的雙眸。
影片中有兩次走火：一次是寡婦走火打傷阿席達卡，一次是黑帽走火打死山獸神。影片安排她們不小心誤傷對方，是想表達宮崎駿對人類無知的原諒。在阿席達卡和山獸神被擊中之前，他們都曾向持槍人溫柔地微笑：阿席達卡將黑帽大人還給村民，山獸神讓火槍上生出花朵，宮崎駿一次次用悲憫的力量喚出了我汩汩的淚水。

關於造型
《幽靈宮主》的人物造型設計非常成功，很好地區分了人物的形象，準確地傳達了主題思想。下面簡單分析一下。
阿席達卡：身騎赤鹿，手持石簇的英武少年。鹿是敏感易驚的動物，一般不會被人馴化。然而，阿席達卡來自最東部的原始部落，那裡的人們與自然和諧相處，才會與鹿這樣敏感、自由的動物成為朋友。
小桑：綠色的短髮象徵森林，側臉的彎刀代表仇恨。
山獸神：有著溫柔食草動物的四蹄，智慧靈長類動物的臉孔，和幽靈般透明巨大的軀體。那澄澈的大眼彷彿能看穿人的心靈。
山獸和山神：影片中的白犬，野豬都有著比現實中有著更健碩的身體，更鮮亮的毛色，象徵著室町時代森林的繁盛；而山神們更是有著幾人高的雄健身軀和劈山裂石的強大力量，象徵著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力量。
人類：人類總是帶著紅色的裝飾：黑帽大人帶著紅色的帽子，火槍手持著紅布裹著的火槍，疙瘩大人穿著紅色的袍子。人類的帶有侵略性的紅色與自然的平和的綠色形成了鮮明對比。

關於“幽靈公主”
與其他眾多以少女為主角的宮崎駿電影不同，《幽靈公主》的主角並不是少女幽靈公主，而是少年阿席達卡。宮崎駿選擇這個名字，可能是因為它集合了電影中超現實的元素，使人們感覺電影更富有神話傳奇色彩。影片更是選擇來自日本傳統文化中的巨大的白犬神作為海報的背景，極具東方韻味。另外，他可能也覺得讓一個少女去承受邪魔的詛咒，去看清人與自然矛盾的悲劇，實在太過殘酷。他在這部沉重的作品中選擇最富有理性頭腦和堅韌意志的英勇少年作為主角，更突出了人類與自然達成和解的無比艱難。

後記：從電影藝術的角度而言，《千與千尋》在故事的流暢性上比《幽靈公主》處理得更好。《幽靈公主》中，表現人類戰爭和獸類紛爭的支線劇情雖然突出了衝突的殘酷，但同時也稍微沖淡了人與自然衝突這條故事主線，不專心看電影的觀眾可能會因此齣戲。另外，影片對達達拉城女人們活潑、勤勞、勇敢的歌頌雖然給充滿緊張感的影片帶來了輕鬆愉快的情緒，但對於主題的表達確實雞肋。作為女性崇拜主義者的宮崎駿，過於風格化的強行插入歌頌女性的段落，讓人在觀影中有些摸不著電影此處究竟在講什麼。在插入娛樂氣氛這點上，《千與千尋》中用大寶寶和貓頭鷹組成的“嗡嗡二怪組”完成，與主線劇情結合得天衣無縫，顯然技高一籌。然而，我偏偏就是個女性崇拜主義者，在聽到阿席達卡說“好村子的女人都比較活潑”時不禁哈哈拍手贊同。而且，相對於《千與千尋》的奇幻浪漫，我更喜歡《幽靈公主》詩史般宏大悲壯的敘事風格。所以，雖然我承認《幽靈公主》在藝術性上，不如《千與千尋》，但因個人偏好更喜歡前者。這就是我拒絕在二者選擇最好的一個的原因。

02/09/2014與華盛頓 黑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