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的“根本惡”

整個“叛逆的物語”命名之切題可能超過主創自己的想象。

稱最後曉美焰化作的東西為“惡魔”，需要對“惡”這個概念有超越常識倫理的理解。康德在他晚期的道德哲學中提出的”根本惡“概念不是在程度上說人可以做出罪大惡極泯滅良知的事，而是說人作為理性和自律的動物，在這種理性的官能之內有先天的（或者說建構性的）的墮落的傾向。也就是說出於“自愛”和“自欺”，人獲得了顛倒善的心靈秩序的某種驅動力。人要麼沒能把道德堅持到底；要麼把本來應該視作是無條件的定言命令變成是有條件的，變成是和別的原則可以一較高下的東西；再要麼就是明明本著別的理由做一些事，卻騙自己說是為了道德。

這三種傾向在TV本篇中在不同角色身上都有著深刻的展開，並且某種程度上得到了克服。然而TV的結局卻也暗示了 焰 是缺陷最大，也最容易出問題的那個人：她本人完全不在乎“和圓一起變成魔女，忘記一切不好的事情，把世界搞得亂七八糟”，而在重構了的世界裡願意和魔獸戰鬥也只是因為要守護“她戰鬥過的這個世界”。從一開始，魔法少女曉美焰就不是正義的夥伴，這在表面上看上去甚至沒什麼問題。

康德的道德心理學模型之所以比休謨的經驗主義的慾望-衝突論更加精微，就在於他設想中的，現實道德秩序的必然缺陷，不是來自於慾望對原則的戰勝，也不是慾望之間的無理的鬥爭，而是原則（工具實踐理性）與法則（純粹實踐理性）之間本不應該存在的顛倒。把本來應該居於統帥地位的“法則”降低到了有條件者地位的人，可能表現的高度理性、自律，“邏輯融貫”，甚至在日常意義上都不一定是惡人——畢竟同樣是按照休謨和蘇格蘭啟蒙的傳統，一個在無偏差中立觀察者看來是“良好”的秩序，可以是完全是懷有“侷限的實踐原則”的個體間互動形成的。（《蜜蜂的寓言》）這也是經驗主義傳統質疑純粹實踐理性的鉗形攻勢的一部分：定言命令不但在概念上是莫名其妙、實踐上不可能的，它對構成良好秩序而言也不是必須的。

而康德卻認為這種看上去似乎一切都好的心靈秩序和社會秩序蘊含有極大的危險，一不小心就會出大亂子。人需要時刻不停的通過內心的“道德革命”來讓自己從這種缺陷中擺脫出來。許多論家會說康德是一個不考慮現實的扶手椅哲學家和理想主義者，這一點固然有其道理，但在最深層次上，晚期康德對待人的心靈、對待人心所能實現的道德秩序的現實性，有著非常悲觀和灰暗的想象。理解這一點之後，再去看他具有理想主義的種種設想和討論，是不得不佩服他的英雄主義氣概的。

扯遠了。

所以說，焰的選擇和成就之所以是“惡”不在於它客觀後果和表現形式，而在於她非常自覺地、理性地、自律地從根本上否定了圓神所代表的那個救贖秩序，“褻瀆了神聖之物”，而宰制（玷汙）了這個秩序（法則）的，是她自己的誇大狂式的“愛”——作為人慾的“愛”本身無所謂善惡，只是存在於作為動物界人類的自然傾向。焰的“愛”則明確昇華/墮落為某種純粹的原則，因為她“早就不是人了”，“有著那種放棄了一切的人的眼神” 。結果她的終末就不僅僅是沒追上善和正義，而是對這兩者赤裸裸的嘲諷。人對善的無法堅持、對自己動機的刻意美化如果還可以說是無意之失，那麼明確的知善而從“惡”就是 蓄意犯罪了。也只有這種人才配得上“惡魔”的名號。於結尾她所鑄造的新秩序（白銀的箱庭），是徹底建立在自愛和自欺兩個傾向上的顛倒黑白的世界。一切都要被（字面意義）倒轉過來。而據說在這個倒轉的世界中人才能獲得幸福。正如我們每一個可以做出權衡、選擇的人，因這能力本身就已經陷入根本惡的宰制一樣，焰的“成魔”是一個過於人性從而也過於容易被包容的蜜糖。我們會不自覺地承認“她”所做的選擇未必就是“錯的”，而“惡魔”也不過是修辭上反諷。

誰有資格否認她而不限於虛偽？誰又有能力把顛倒過的世界再顛倒過來？讀者、觀眾，筆者，願意奮筆疾書一次次為“愛與魔法”的作品傾注感情，不也是相信“憑藉經驗能夠認識某種我們自己也能夠認為按照客觀的經驗規律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也就是相信奇蹟是存在的嗎？奇蹟是不講理的，那麼讓惡魔得償所願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說到底，“這不是也挺好的嗎？”

但是世界確實在一次次改寫和胡來中變得越來越破碎了。康德式的悲觀主義對各種表面上的“挺好”有一種神經質式的緊張：焰的秩序其內在就是虛假和有缺陷的，從而不斷倒向其自身的崩塌。救贖秩序並不是被消滅，只是被壓制了。惡魔必須要時刻提高警惕才能壓制神聖之物取回自己應有的地位：在這一刻，根本惡永不停止的鬥爭和人為了擺脫根本惡所必須的“道德革命”構成反諷鏡像：惡魔焰的美麗新世界絢爛且脆弱，而她也對自己努力的徒勞心若明鏡。

所以說……正統續作 ワルプルギスの廻天 啥時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