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莎夏，大可不必“噴死”賈碧

多年以後，萊納回到故鄉，吃貨莎夏的出場依然讓他念念不忘。

莎夏是諫山創在《進擊的巨人》中修改次數最多的人物，幾易其稿才塑造出這位神經大條的“吃貨少女”。

每個吃貨都有自己沉迷的小世界：在新兵入伍儀式中，士兵們站得筆直，齊刷刷接受教官的洗禮。當柯尼被罵得狗血淋頭時，一旁的莎夏先聲奪人。

只見她拿著一隻紅薯吃得滿臉陶醉、嘖嘖有聲。嘴角沾滿了紅薯末，也滿不在乎。她周圍的士兵們一個個瞳孔地震，直冒冷汗。

-“為什麼現在在吃紅薯？”教官問

-“涼了就不好吃了，所以我判斷應該現在吃。”莎夏答

-“不，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你要吃紅薯？”教練黑線

-“這是為什麼人要吃紅薯的意思嗎？”薩夏答

教官厲聲呵斥不絕於耳，吃貨少女的腦筋卻轉不過來。沉默片刻，莎夏似乎想通了：教官也許是想和我共享美食？

於是她皺著眉，幾番掙扎，終於痛下決心掰了一小半紅薯遞給教官：“分你一半”，傻笑得一臉天真。

在殘酷的巨人世界，莎夏像一陣森林的微風，在令人窒息的緊張恐懼中，帶給我們清涼的慰藉。

“飯還沒好嗎？肉呢？”這是莎夏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句話。

莎夏之死，是《進擊的巨人》最後一絲天真的消亡。她再也等不到奪回土地，牛羊增多，每天都有肉吃的那一天了。

作為進擊的巨人中最單純的角色，莎夏之死諫山創用了不少筆墨。“噴死”槍殺莎夏的凶手賈碧，大可不必。到了最終季，有很多複雜的東西，視角的切換，讓我們不再簡單地喊打喊殺。

笨蛋吃貨，是莎夏的標籤。笨蛋與吃貨的自然連接，是巧合還是成見？我不願意用眼淚和仇恨紀念這個可愛的姑娘，不如聊聊她的特長——吃。

聊聊這些年，我們對吃貨的嚴重誤解。

01. 一肉一林，求生存

沒有崇高的目標和使命，只是為了吃肉而活著，這樣的人生就不值一提嗎？

顯然，《進擊的巨人》的創作者諫山創並不這麼認為。艾倫為了復仇，兵長為了使命，阿爾敏為了夢想，莎夏為了吃肉。

諫山創有撒豆成兵的魔法，吹一口氣，每一個巨人世界的人物都鮮活起來。諫山創對於莎夏的刻畫，有一種返璞歸真的氣質。

莎夏身上，有他父親的影子。這一對父女，像是來自當代社會的幸福家庭，誤入了巨人肆虐的殘酷世界。

關於吃，最開始，莎夏只看到眼前的肉，在父親的點撥下，她看到人類群體賴以生存的大森林。

“莎夏她曾經是個獵人，我從小就教她弓箭，在森林裡射殺野獸來吃，因為那是我們的生活之道。然而我知道，時代已經無法允許我們繼續採用相同的生存模式，所以我讓莎夏離開森林。

後來跟世界連結，成為士兵的薩沙，侵入別人的土地，攻擊別人卻又遭到別人攻擊。結果……原本想讓她離開森裡，反而讓她踏進了世界這一座持續互相殺戮的巨大森林裡……

我認為莎夏會被殺害，是因為她在森林裡徘徊不去。所以揹負過去的罪惡跟憎恨，是我們大人的責任。”

面對殺害女兒的凶手，莎夏的父親給出了出乎意料的答案。

在莎夏加入調查兵團之前，有這樣一段動人的父女對談：

“薩夏，你思考過世界正經歷著怎樣的變遷嗎？為什麼這幾年，森林在不斷減少，獵物也越來越難捕捉？”

“只有開墾森林，種植穀物，才能讓更多人填飽肚子。”

“我們都是世界的一份子，世界是一個整體，我們必須接受這一點。”

“只有履行義務的人，才有資格接受別人的恩惠。”

“莎夏，你有時非常膽怯。走出森林跟他人相處，對你來說就那麼難嗎？”

彼時，這位來自森林深處的女兒——莎夏已經不再膽怯，她敢於拿起斧頭砍殺巨人，保護小女孩；在戰場中與隊友完美合作，奮勇殺敵；她享受美食，大快朵頤，吃得一臉燦爛，解救了尼科洛的一生……而她卻與世長辭，長眠在森林深處。

在莎夏的吃貨本性中，有一種不被世界規訓的天真質樸。

莎夏的吃是一種本能，一種樂觀豁達的生存之道。莎夏父親的感悟，更是對生存的深刻解讀，不僅為自己的生存，更為人類的生存，為後代的生存：每個人都要去履行義務，走出自己的世界，與他人的福祉相關聯。

也許，每個吃貨都比我們更懂，活著有多好。

02. 一飯一棋，走江湖

活著看起來簡單，難的是怎麼活。

《棋王》就是一個關於活著的故事，通過一飯一棋，展現王一生的生存世界。

一粒米如何吃得有滋有味？

阿城筆下的“棋王”王一生，是一個“吃呆子”。他對於吃，有超乎想象的執著：一粒米也能吃出百般滋味。

以下是《棋王》中關於王一生“吃”的白描：

“聽見前面大家拿飯時鋁盒的碰撞聲，他常常閉上眼，嘴巴緊緊收著，倒好像有些噁心。拿到飯後，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結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

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裡。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裡。若一個沒按住，飯粒兒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雙腳不再移動，轉了上身找。

這時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後，他把兩隻筷子舔了，拿水把飯盒衝滿，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淨，然後就帶著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

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輕輕地叩茶几。一粒幹縮了的飯粒兒也輕輕跳著。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將那個乾飯粒兒放進嘴裡，腮上立刻顯出筋絡。我知道這種乾飯粒兒很容易嵌到槽牙裡，巴在那兒，舌頭是趕它不出的。果然，待了一會兒，他就伸手到嘴裡去摳。

終於嚼完，和著一大股口水，“咕”的一聲兒嚥下去，喉結慢慢移下來，眼睛裡有了淚花。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有時你會可憐那些飯被他吃得一個渣兒都不剩，真有點兒慘無人道。”

這樣一個“吃呆子”，他的吃與他的棋，有什麼關係呢？

原來，王一生曾經只用了半晌時間，就破解了宋時留下的殘局。當象棋名手要收他做徒弟時，呆子卻問：“這殘局你可揍通了？”名手還沒反應過來，就說：“還未通。”呆子說：“那我為什麼要做你的徒弟？”名手只好請呆子開路，事後對自己的兒子說：“你這個同學桀驁不馴，棋品連著人品，照這樣下去，棋品必劣。”

那位名手有一點說對了，棋品連著人品，吃是存活，棋是活著。

王一生對吃的追求，是貧瘠年代，對吃飽的渴望，是活著的前提。王一生的棋，和他的吃一樣，只究其根本，是對怎樣活著的選擇，是活著的骨氣。

“為棋不為生，只養性”，象棋是他的樂趣，他的性靈所在。他卻從不出賣棋藝，換取生存的好處。

在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裡，王一生堅守著他的棋道。所以他走到哪裡，都透露著一股痴勁，一股傻氣，儼然一位來自遠古的俠士：傲骨俠心，一飯一棋走江湖。

03. 一哭一笑，心之歸處

為了吃犯傻，不算新鮮。誰還沒有，為了一口吃，哭過笑過呢？在我們呱呱墜地之時，就會為了吃歡笑、流淚。

吃，不僅關聯著怎麼活，更是活下去的希望與皈依。

在宮崎駿的動畫電影中，吃，絕對是拿手好戲。他總能將看似不驚奇的吃，畫出味道，畫出光芒與渴望。

在《千與千尋》中，就有兩處關於吃的“名場面”，最是讓我動容。

第一處，是千尋用6口，含淚吃完一個飯糰的場景。

先小嚐一口，臉上漸漸有了生動的表情；接著吃一大口，有飯粒沾上了嘴角；緊接著第三、四口已經迫不及待地下肚，千尋流下一大顆一大顆眼淚；第五、六口便和著淚水吃完。

這時，千尋才終於放聲大哭起來。所有的委屈、恐懼、不安都在吃下這個飯糰後得以治癒。

在此之前，千尋始終緊繃著，小心翼翼地死扛著一切。10歲她，經歷了闖進魔法禁地，父母變成豬，和魔女簽訂契約變成打工人的一系列變故。

她還是個孩子，承受了太多的壓力。

千尋的放聲大哭，讓我們看到白龍的溫柔體恤，看到了她擦乾眼淚泛起的笑臉，與重新鼓起的希望。

第二處，是無臉男來到錢婆婆家，笑著吃完一碟蛋糕的畫面。

無臉男乖乖著坐在飯桌前，先喝下一口熱茶，接著端起蛋糕，切下一小塊，放進嘴裡，露出潔白的牙齒，一邊吃著一邊微微點頭，直至把整個蛋糕吃完，滿臉的知足與安寧。

那塊蛋糕的細膩與美味，隔著屏幕飄了進來，香味撲鼻。

對比在湯屋中，無臉男面對成山成海的饕餮盛宴，急不可耐地將美食傾盤吞下，肚子越撐越大，內心的渴望與寂寞，也水漲船高。

吃蛋糕這一幕，有詩意的寧靜，沒有巨浪滔天，只有微風過處，一片波光粼粼。在錢婆婆家，寧靜的飯桌前，溫暖的燈光像是電熨斗，撫平了一切的喧譁。

一碟小蛋糕，讓無臉男吃出了家的味道，那是心靈的歸屬之地，勝過無數山珍海味。

千尋與無臉男，一哭一笑，都是食物帶來的安全感，是心靈的歸處與港灣。

04. 一父三女，家宴的謊言

家庭就是最後的港灣嗎？李安對於吃的解讀，又多了一層質疑。

在《十年一覺電影夢》這本書中，李安這樣定義他的電影《飲食男女》：這部電影是講謊言和犧牲意識架構出來的一個食不知味的空虛人生。

食色，性也。

在電影的開頭，作為頂級大廚的朱爸就失去了味覺，他總是為三個女兒做出滿桌家宴，表達著自己的愛。

妻子早逝，除了做飯，這個父親在其他方面還稍顯笨拙。他經常將女兒們的內衣、褲子放錯，他看起來似乎總是憋著，一肚子心事無處訴說，無法溝通。

《飲食男女》是關於父女的故事，更是對家庭關係，人生大欲的解構。

李安通過一家子吃飯的場景切換，將父女關係，家庭權力爭奪，男女關係欲求，展現得入木三分。檯面上一家子聚在一個飯桌上吃飯，檯面下父親和三個女兒各懷心事，暗中隱藏著什麼，呼之欲出卻一片啞火，似乎有什麼東西即將噴薄而出。

在這個家庭中，母親的缺位早逝，一父三女都想取代她的位置，這是家庭關係的爭奪和對峙。在這座冰山底下，有更深的暗流湧動。

直至謎底揭曉，才拍案驚奇。

最禁慾的大女兒，眼中的慾念如火；最叛逆的二女兒，在家庭面臨解體時，成為守家人；最乖巧的三女兒，未婚先孕，搶走了閨蜜的男友；最保守的老爸，和女兒的同學暗渡陳倉，迎來了“忘年戀”。

在電影的最後，朱爸通過一場大戲，公開戀情，完成了慾望的交付，找回了丟失的味覺。

“吃、飲食是檯面上的東西，慾望、男女則是檯面下的東西，檯面下的東西永遠不能拿到檯面上來討論，這也是主角荒謬行徑的來源。”

通過一父三女，李安戳穿了家庭的謊言，家宴不只是歡笑團聚，一派和氣，還有矛盾與慾念的激烈上演。

05. 一食一味，生活的趣味

李安的電影文化，處處都是圖窮匕見的鋒芒，惹人扶額嘆息與思考。汪曾祺則不同，他更追求文化的趣味。

因此，看汪曾祺“吃”的文章，總是妙趣橫生，透露著文化人的風騷意趣。

在《一食一味》這本書中，汪曾祺就記錄了很多與吃有關的趣事。

編輯點菜

汪曾祺曾記錄過一次和朋友們點菜的小事，讀到最後讓人忍俊不禁，原文如下：

到翠湖邊一家小鋪去吃一頓餡兒餅，費用公攤。不到吃完，賬已經算得一清二楚，誰該多少錢。

掌櫃的直納悶，怎麼算得這麼快？他不知道算賬的是許寶先生。許先生是數論專家，這點小九九還在話下！

有一次，菜點齊了，老舍先生又斟酌了一次，認為有一個菜不好，不要。

亞平同志掏出筆來在這道菜四邊畫了一個方框，又加了一個螺旋形的小尾巴。服務員接過菜單，端詳了一會兒，問：“這是什麼意思？”

亞平真是個老編輯，他把校對符號用到菜單上來了！

四姐“十香菜”

去朋友家聚餐，也在汪曾祺筆下生出無窮滋味：

教授很少下館子。他們一般都在家裡吃飯，偶爾約幾個朋友小聚，也在家裡。教授夫人大都會做菜。我的師孃，三姐張兆和是會做菜的。她做的八寶糯米鴨，酥爛入味，皮不破，肉不散，是個傑作。但是她平常做的只是家常炒菜。

四姐張充和多才多藝，字寫得極好，曲子唱得極好——我們在昆明曲會學唱的《思凡》就是用的她的腔，曾聽過她的《受吐》的唱片，真是細膩宛轉；她善寫散曲，也很會做菜。

她做的菜我大都忘了，只記得她做的“十香菜”。“十香菜”，蘇州人過年吃的常菜耳，只是用十種鹹菜絲，分別炒出，置於一盤。但是充和所制，切得極細，精緻絕倫，冷凍之後，於魚肉飫飽之餘上桌，拈箸入口，香留齒頰！

老了全靠吃“豆腐”

老了沒胃口？不存在的，真正的吃貨總有辦法！

“老了，胃口就差。有人說裝了假牙，吃東西就不香了。有人不以為然，說：好吃不好吃，決定於舌上的味蕾，與牙無關。

但是剝食螃蟹，咔嚓一聲咬下半個心裡美蘿蔔，總不那麼利落，那麼痛快了。

雖然前幾年在福建雲霄吃血蚶，我還是興致勃勃，吃了的空殼在面前堆成一座小山，但這樣的時候不多矣。因為這裡那裡有點故障，醫生就囑咐這也不許吃，那也不許吃，立了很多戒律。肝不好，白酒已經戒斷。膽不好，不讓吃油炸的東西。前幾月做了一次“食道造影”，壞了！食道有一小靜脈曲張，醫生命令不許吃硬東西，怕碰破曲張部分流血，連烙餅也不能吃，吃蘋果要攪碎成糜。這可怎麼活呢？

不過，幸好還有“世界第一”的豆腐，我還是能鼓搗出一桌豆腐席來的，不怕！”

一食一味，在汪曾祺筆下流淌著人情，滿是智慧與可愛。

活著多好呀。汪曾祺說，寫吃的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覺得：活著多好呀！

後記：

沒想到寫了那麼多，我可真是長篇大論，不厭其煩。

寫莎夏這段時間，讓我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事實上，我對吃一直抱有某種恐懼。與其痛快地吃，被嘲笑成“好吃鬼”，不如做一個懂事的孩子。

小時候大人問我愛吃什麼，我總是搖頭，用這樣的懂事換取一點憐愛。長大了，我又怕胖怕衰老，節制著自己的飲食。

嘲笑吃貨，是我們對於吃，最大的誤解。

吃貨莎夏，有我羨慕的樣子，如此可愛率真，想吃就吃，大吃特吃。如果她做吃播，我敢說絕對是宇宙最強！她享受美食本身，也和摯友共享自己的幸福。

通過莎夏，我想到千尋、無臉男、棋王、飲食男女、汪曾祺的趣味人生。我重新瞭解吃這件事，感受到人生滋味萬千。

一個小小的吃，也蘊藏著宇宙之美，吃是天真，是自然性情；是生存本能，是活著的姿態；吃還是生活希望，心靈的歸屬；是慾念湧動，家庭的祕密；吃也是文化傳承，生命際遇、心機轉合。

生活是很好玩的，慢點走，細細品。一定要，愛著點什麼，它讓我們變得堅韌，寬容，充盈。

2021.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