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讀


3樓貓 發佈時間:2022-06-27 17:35:42 作者:琉璃院藍藍 Langu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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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重新補完了《Eva》,對這部開創動漫主流考據風潮、且自身仍在不斷演變的作品,有了一些新的認識。這部作品,可以說是對其設定中所借用的各種文化原型的一次互文。所以,需要將這些原型放回其本身所在的思想體系和文化背景中,才能真正理解其含義。這不僅可以幫助我們解讀「eva講的是什么」,更可以進一步回答「它為什么是這樣」

在解讀中,我們要避開一種常見的誤區,就是將eva中的一些關鍵元素,只對應一個單一的原型上,然後將其簡單生硬的套用進去,並且侷限在猶太教-基督教體系中。這是不符合創作事實的。具體到eva上,有三個需要格外注意的點:

第一,同一個元素(如人物、事件)身上,彙集了多個原型,分別在其不同的方面體現出來。典型的如莉莉絲。她在作為“人類起源”的層面上,對應猶太教傳統中的莉莉絲作為“惡魔之祖”那部分,但並不具有“妻子”和“母親”的身份,因為她並未和任何人結合(無論是亞當還是撒旦),而是獨立孕育了人類;而在尚未發生的第三次衝擊中,才開始具備了“母神”的含義;但這個“母神”的神性,則更多源自古希臘俄耳甫斯教中的夜神尼克斯。

第二,eva是一部帶有鮮明顛覆性質的作品。所以在故事中,會將一些元素刻意與其原型的身份、正邪等層面翻轉過來,可以稱之為「魔神倒轉」。最典型的比如人類與使徒的身份。

第三,eva在表面上完全使用了一套猶太教-基督教的“語彙”,比如亞當、莉莉絲、使徒、朗基努斯之槍、無處不在的十字架意象。但其內核卻並非如此。至少一半其他宗教和哲學觀念,隱藏在這層猶太-基督教表象之下,譬如多次出現的“卵”的意象。這部分是常被忽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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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絲的多重原型對應(左:eva中的莉莉絲;中:猶太教的莉莉絲;右:希臘的夜之女神尼克斯)

筆者認為,eva的世界觀主要有四個來源:

  1. 猶太教-基督教傳統、卡巴拉、二元論
  2. 泛希臘傳統:俄耳甫斯教傳統、柏拉圖主義
  3. 近代德意志哲學:黑格爾、叔本華、尼采
  4. 榮格的精神分析心理學

這些內容都會在後文重點分析。

因為eva中存在大量與真實世界相同的文獻、人物等名詞,但兩者含義有微妙差別。提到eva中的,一律加上下劃線(如《死海文書》),以避免混淆。

本文對eva世界觀的引用,原則上以漫畫版為準,部分涉及tv版和老劇場版。大量劇透,請謹慎閱讀。


目錄

為方便大家閱讀,全文目錄如下:

Part I. 預言、福音與末日 基於預言書的彌賽亞計劃 | 福音書的應驗 | 第三次衝擊 | 非基督式的重新創世

Part II. 死海文書與光暗之戰 《死海文書》 | 二元論 | 庫蘭宗團 | 光之子與暗之子 | 立場的錯位 | 不存在“贖罪” | 使徒 | 三次衝擊

Part III. 人類補完:「與神合一」與「永恆輪迴」 柏拉圖的理念與價值 | 新柏拉圖主義的“太一” | 同一與多樣之辯 | 迴歸太一的人類補完 | 成神之路 | 真嗣的選擇 | 永恆輪迴

Part IV. 哲學家的AT力場、俄耳甫斯的夜與卵 A.T.力場與個體化原理 | 康德的物自體 | 叔本華的生命意志與“個體化原理” | 尼采的日神與酒神 | 黑格爾的自我意識 | 俄耳甫斯教傳統


Part I. 預言、福音與末日

基於預言書的彌賽亞計劃

eva故事的核心,是基於一本出土的經書《死海文書》的預言,而進行的救世主行動——“人類補完計劃”。Eva的建造、Nerv等組織的建立,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這部《死海文書》(又稱《死海古卷》)是真實存在的,一般會作為解讀的起點。但不能將其孤立來看。《死海文書》並沒有很多人以為的那么特殊,而是公元前的三個世紀眾多猶太啟示文學的一份子。要討論它,首要將其共性與特性分開。

事實上,在那之前,還有一個更先的第零問題, 就是

為何要根據一部古經書的預言來制定那么宏大的計劃並行事?

彌賽亞

這涉及到猶太人的歷史和他們的彌賽亞信仰。猶太人是一個多災多難的民族。他們的前身以色列人,在《聖經·舊約》中被認為同一位先祖雅各(Jacob)的後代。雅各的十二子的後裔,演化為以色列人的十二支派。他們在埃及淪為奴隸,由摩西從埃及帶出到達迦南地(今天巴勒斯坦、敘利亞和黎巴嫩沿海),這就出埃及的故事。在迦南,他們經過和當地人不停的戰爭與交往後,於前十世紀擁有過短暫的統一強大的王國,就是大衛和所羅門兩位王統治的八十年。之後王國分裂為南北兩支。北部的以色列國的十一支派被亞述王國所滅,逐漸融入其他民族,被稱為“失散的十一支派”;南部的猶太王國,只有猶大支派和一部分作為祭司的利未人,亡於新巴比倫王國國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比北國亡國晚幾十年,他們就是後來的猶太人。

猶太人被巴比倫人遷往巴比倫本土,負擔勞役和苦工,這一事件史稱“巴比倫之囚”和“大流散”。這一事件帶給猶太人的文化心理的影響是不可估量。處於流亡和痛苦匯中的猶太人,盼望救世主出現解救他們的痛苦,於是慢慢形成了彌賽亞信仰(Messian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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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倫囚虜》(The Flight of the Prisoners)James Tissot,c1896-1902

“彌賽亞”一詞,即希伯來文的Messiah,現在一般將其含義理解為“救世主”。在希臘語中譯為Christos(Χριστός),即“基督”,也就是後來耶穌的稱謂。它的原意是“受膏者”。公元前一千年前後,東地中海地區常由德高望重的先知或祭司,在新繼任的君主或聖職者的頭上塗抹膏油,來確定其地位的神授,稱為“膏立”。所以最初的彌賽亞是現世的真實君主。

但“大流散”中的猶太人,已經沒有了國家和國王。所以他們熱切盼望大衛式理想君主的再臨,帶領民族走出奴役,重建強大的國家。所以“彌賽亞”演化成了“未來的理想君主”的含義。後來他們雖然被波斯的居魯士大帝允許回到故鄉,但在亞歷山大東征後,又受到希臘人和羅馬人的進一步迫害,尤其在宗教方面。於是猶太人進一步產生了“末日”的觀念,並認為末日已經指日可待。末日來臨時,上帝會實施最後的審判,摧毀一切邪惡,建立起嶄新的理想公義的王國,不僅是猶太人的,也是世界性的。而彌賽亞則演化為末日的“救世主”,在末日中降臨,協同上帝進行最終審判,並永久統治末日後新的理想世界。

預言書

“彌賽亞”屬於未來,又受到極度的期待,所以出現了大量的“預言書”。它們預言的就是彌賽亞的降臨。描繪“理想君主”式彌賽亞的預言,多見於《聖經·舊約》中寫作於“大流散”時期的以賽亞、耶利米、以西結等先知的諸先知書中。而描繪作為“末日救主”的彌賽亞的,則主要是風行於公元前後兩三百年的猶太啟示文學。作者常常以晦澀的象徵筆法,預言末日必然來臨。其中《但以理書》提出了“人子”一詞,成為與“彌賽亞”的同一概念。

這些預言書中,都列舉了“彌賽亞”降臨時的景象與諸多要素,並描述了彌賽亞降臨後的世界。譬如:

因此,主自己要給你們一個兆頭,必有童女懷孕生子,給他起名叫以馬內利。”(以賽亞書7:14)
“因有一嬰孩為我們而生,有一子賜給我們;政權必擔在他的肩頭上,他名稱為奇妙,策士,全能的上帝,永在的父,和平的君。他的政權與平安必加增無窮;他必在大衛的寶座上,治理他的國,以公平公義使國堅定穩固,從今直到永遠。” (以賽亞書9:6-7)
“耶和華說,日子將到,我要給大衛興起一個公義的苗裔,他必掌王權,行事有智慧,在地上施行公平和公義,在他的日子,猶大必得救,以色列也安然居住;他的名必稱為耶和華我們的義。”(耶利米書23:5-6)

而託名先知以斯拉的啟示文學、《舊約》的次經《以斯拉下》中,則對彌賽亞降臨及末日的預兆有著更為詳細的描述:

這些就是徵兆:當所有世人都處於大混亂的劇痛中時,末日就要到了。通往真理的路將會被遮蔽,世上也不會再有任何信仰。邪惡將會不斷滋長,直到它變得比你們已經知道的還要糟糕。
你現在看到的統治這個世界的國家將會成為廢墟,沒有居民,也沒有旅客。在這之後如果至高者上帝讓你活得足夠長的話,你將會看到那個國家處於混亂之中。
太陽將會在夜裡突然閃耀,月亮將會在白天顯現。樹木將會淌下血滴,石頭會開口講話;各國將會處於混亂之中;星辰的運行也將會改變。
一個被所有人討厭的國王將會開始執政,百鳥也都將飛逝。魚兒將被衝上死海的岸邊。一個誰也不認識的人會在夜裡出聲講話。每個人都能夠聽見。大地將會在很多地方開裂從裡面噴出火焰來。野獸將會離開田野和森林,婦女在月經期間會生出怪物。淡水將會變鹹。各處的朋友將會相互進行攻擊。知識將會消失,理智也會隱藏起來,儘管許多人去尋找它們,但卻無法找到

這就是《死海文書》出現的歷史背景。在這一層面,它並不特殊。在eva中借用的部分,起到的就是和以上相似的一本“預言書”的作用。

在預言書出現的時代,很多信徒都對其篤信不疑,並遵循一系列戒律,等待彌賽亞的出現。在彌賽亞出現時,找到他,並且跟隨他實行奇蹟。《Eva》中的SEELE就是這樣一群篤信預言書的信徒,並且他們掌握著大量的社會資源,因此能夠一直推動彌賽亞的降臨計劃,也就是“人類補完”。

福音書的應驗

在《舊約》的先知書和啟示文學中,有大量關於彌賽亞降臨的預言。那么這些預言後來應驗了嗎?

基督教徒說應驗了,猶太教徒說沒有。

在《聖經》中,《舊約》是猶太教的經典,並被基督教承認和繼承。而《新約》則是基督教獨有的經書。在《聖經·新約》中有四部都是記載耶穌生平的,分別為《馬太福音》《馬可福音》《路加福音》和《約翰福音》,合稱“四福音書”。

《舊約》的先知書對“理想君主式彌賽亞”的預言,綜合起來,可以大致勾勒出這樣一幅圖景:大衛家族的子孫、由童女懷孕所生、將謙卑的騎驢進入耶路撒冷稱王、既是王又是祭司、統治公義王權將永存。

而《新約》中四福音書記載的耶穌生平,就是對這些預言的迴應。耶穌的信徒因此相信,耶穌就是預言中的彌賽亞,並且是上帝耶和華之子,所以稱他為耶穌基督(使用希臘語的“基督”,是因為保留至今的《新約》最早版本是希臘文寫成的)。耶穌在《舊約》的基礎上,創立了革新性的教義和教派,後來發展為基督教。他最初的信徒也都是猶太人,最重要的是參加最後晚餐的十二使徒,以及後來加入、對教義和傳道有巨大貢獻的聖保羅。經過使徒們的不斷傳道,基督教很快成為超越民族的普世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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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穌騎著驢子進入耶路撒冷城受到民眾迎接

而其他的猶太人、尤其是當權者並不認可耶穌,認為他是異端。經耶穌門徒中的叛徒猶大的出賣,在“最後的晚餐”上,耶穌被抓捕,並在猶太人的強烈要求下被管理耶路撒冷的羅馬總督彼拉多判處死刑,釘死在十字架上。但他的信徒相信,耶穌在死後三天從墳墓中復活,並在橄欖山頂昇天。

耶穌在十字架上時,一位羅馬百夫長朗基努斯曾用長槍刺穿耶穌的側腹,以確定他的死活。長槍刺出的聖血濺入幾乎失明的朗基努斯的眼裡,讓他重見光明。他在此刻被感化,成為一名能行奇蹟的修士。而這把槍,因為染上了聖血,也成為基督教的聖物朗基努斯之槍(Lance of Longinus)。所以在《Eva》中的朗基努斯之槍可以刺穿一切AT-field,因為它是以這柄曾刺穿神之身體的長槍為原型。

從上面可以看出,四福音書的內容,就是對彌賽亞預言的兌現。而《Eva》的故事主線,同樣是對《死海文書》預言的實現,所以它的名字叫做《新世紀福音戰士》(新世紀エヴァンゲリオン),而真嗣對應的就是人子耶穌。但這個借用,僅止步於“這是應驗”這一步。具體的「應驗」內容,是和四福音書記錄的內容毫無關係的。

《Eva》裡《死海文書》的預言,和真實的《死海文書》並無太大關係。其中「預兆」的諸要素,或者說觸發條件,主要是按照《新約》中耶穌受難的意象加上古希臘的俄耳甫斯教傳統來重新創作的,一共三個:

一、十位eva聚齊(源自猶太教神祕主義卡巴拉)
二、朗基努斯之槍刺向初號機(源自《新約》福音書中的耶穌受難)
三、亞當、使徒或eva與莉莉絲結合(源自俄耳甫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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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a》中末日的滅世場面,與《以斯拉下》的描述非常神似

非基督式的重新創世

「末日」並非真正的終結,而是為接下來的「重新創世」做出準備。

在《Eva》中,這部分和「滅世」環節一樣,分成兩種可能:第一種是人類作為“暗之子”被從地球上徹底消滅,之後的世界完全屬於使徒,與人類再無干系。第二種就是 “人類補完”。後者才是SEELE要推動的結果,它的內容與猶太教-基督教文化完全無關。

福音書中耶穌的降臨,帶來的是對人類的救贖,但“人類補完”並不帶有救贖的性質。而兩大宗教末日後的創世,最大特徵在於以道德和信仰為標準進行審判,決定每個靈魂的去向。這種道德性和對不同人的區分,在《Eva》中完全不存在。

《Eva》的“人類補完”是“將人類靈魂合為一體”。而這種觀念,在所有的猶太教、基督教傳統中則都是不存在的。

所以《Eva》的“人類補完”,即重新創世環節,與猶太教、基督教體系基本沒有關係,這是解讀時很容易走偏的一點。它的文化原型,主要源自泛希臘的俄耳甫斯教柏拉圖主義,並在近代哲學和榮格理論中有所體現,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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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開朗琪羅《最後的審判》。基督教的最後審判,高度的基於道德和個人,《Eva》的主旨則是與之相悖的。《Eva》的“人類補完”與“最終審判”毫無關係


Part II. 死海文書與光暗之戰

《死海文書》

終於到了解釋《死海文書》本身特殊之處的環節。《Eva》之所以選擇這部經書,是因為它相對於其他猶太教預言書,有兩個獨有的特徵:二元論對鬥爭的強調

1947年,一位牧羊人在死海西北岸人煙稀少的庫蘭曠野(Khirbet Qumran,又譯“庫姆蘭”)的山洞中,發現封存在瓦甕中的古老經書。之後的十年,陸續有更多的古經在附近的山洞中出土。

這些古經被統稱為《死海文書》(Dead Sea Scrolls,國內多譯為《死海古卷》)被認為是公元前三世紀到公元一世紀間,巴勒斯坦地區猶太教的一個分支——庫蘭宗團的經典。庫蘭宗團,往往被視為屬於猶太教中崇尚隱修的艾賽尼派的一支。這個艾賽尼派,又和《新約》福音書的施洗約翰有密切的關聯——而“施洗”約翰的得名,就是因為他曾為耶穌洗禮。所以庫蘭宗團和後來的基督教的關係,讓人充滿遐想,在學術界也充滿爭議。

已出土的《死海文書》主要分三部分:一是聖經的抄本(當然,只有《舊約》);二是按自身教義,對舊約的註疏、解讀以及補充(這些補充舊約的新章節,一般被視作“次經”和“偽經”);三就是關於末日的預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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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庫蘭出土的死海文書殘片;右:解說死海文書之謎的《Eva》設定集

二元論

在正統的猶太教教義中,是嚴格的一神論,也可以說一元論——世間的一切都源自創世的、全知全能的耶和華神。所謂“善”就是遵從神的律法,而“惡”就是背離律法,即背離上帝的正確信仰。縱觀《舊約》,所有的“惡行”,本質都是信仰不堅或信仰錯誤,尤其是拜偶像和拜異邦神。這些異邦神是虛假的,並不存在,也沒有力量,所以他們並非“惡”的力量來源。世上不存在一個與上帝的善可抗衡的“惡本原”。信偽神的行為之所以是“惡”,是因為它導致人不去行“善”——即正確的信仰上帝。教徒並不需要和誰“鬥爭”,只要虔誠的迴歸正確的信仰,上帝就自然會將理想的神之國賜予他們。

但庫蘭教團的《死海文書》教義則不同。尤其在其中重要的一篇《光之子與暗之子之戰》中,出現了鮮明的“二元論”思想。“惡/暗本原”出現了,是魔王彼列(Belial,也就是《天使禁獵區》中那位性格鮮明的“瘋狂魔術師”貝利亞。而他領導的這場戰爭,則是後世“路西法帶領1/3天使叛天”事件的原型)。彼列是一位墮天使,他的能力近乎堪與上帝抗衡。他率領人間所有背離正道的異教徒和異端者,組成“暗之子”的軍隊,與天使率領的正信徒“光之子”軍團鏖戰。整個人間,即是兩者交戰的戰場,這一戰役會一直持續40年之久。雙方三次交戰,互相佔得上風。最終經過光之子的不懈奮戰,彼列和暗之子被擊敗,神之國降臨。

這一教義的出現,是因為受到來自波斯的二元宗教的影響,即波斯國教瑣羅亞斯德教(俗稱拜火教,但這個稱謂帶有貶義,不推薦使用)。它的核心教義,是世界的本原是獨立產生的兩位至高神——光與善本原阿胡拉·馬茲達和暗與惡本原阿赫裡曼。光意味著善,而惡與黑暗等同。整個世界的歷史,就是兩方陣營永恆的爭鬥。善的一方是馬茲達、光明諸神和正信徒,惡的一方則是阿赫裡曼、黑暗諸魔與異教徒。爭鬥分為三個階段,各持續三千年,光與暗分別得勢。最終光明勝出,阿赫裡曼與群魔被永遠擊退到黑暗之境中,人間的惡人毀滅,義人則在天國和神一起永享幸福。

對照兩者,可以看到《死海文書》世界觀受其影響之深,包括三次交鋒這樣的細節。當然畢竟它尚未脫離一神教的框架,魔王彼列仍低於上帝(波斯的光暗兩神則是完全對等的),統率光之子軍團的是天使(後世逐漸認定光之子軍團的統帥天使是米迦勒)而非上帝本尊。但相對於一神教的傳統來說,已然天翻地覆。而後世基督教的惡魔學,也受這一思潮影響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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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魔法書《雷蒙蓋頓》描述的彼列的形象;中:《雷蒙蓋頓》中召喚彼列的刻印;右:《天使禁獵區》中貝利亞(彼列)的形象

回過頭看《Eva》,能看到其世界觀中鮮明的二元論色彩。在地月世界中,存在兩個完全對等的陣營:

一方是亞當(第一使徒)和源自他的使徒。他們來自地球,是地球的本土生命。其生命之源是位於南極之下的“白之月”。

另一方是莉莉絲(第二使徒)和源自她的人類。他們源自地球之外的天體,是外來者。這天體撞擊地球后被俘獲成為月亮。他們的生命之源在日本箱根地下的“黑之月”。

所以在《Eva》中,人類使徒的戰爭,即是《死海文書》中記載的“光之子與暗之子之戰”。當這場戰爭分出勝負,末日就將降臨,接著就是神之國與世界的新生。

庫蘭宗團

持二元論的庫蘭宗團,比一元論的傳統猶太教,在走向末日的過程中,負擔的責任和積極很多。後者只需守好戒律虔誠信神,即可靜待神的拯救,神可行一切奇蹟,所有邪惡都不堪一擊。前者則要作為光之子,與神的使者並肩作戰,經過艱苦浴血的奮戰,戰勝與自己力量不相上下的暗之軍團,才能讓末日倒向對於人類尤其正教徒光明的未來。當然,他們堅信未來必然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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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隱居的庫蘭宗團埋藏《死海文書》的山洞;右:《Eva》中通過科技手段同樣隱居於世界各地依照《死海文書》行事的SEELE

庫蘭宗團認為摩西的律法是走向救贖的真道,但經過歷代“偽先知”、“偽教師”的篡改與歪曲,已經失去本意。他們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選民,唯一掌握對《聖經》的正確解讀者。他們遵循摩西的告誡,隱居於曠野之中,並在混亂的時代負擔著引導人們迴歸正道的獨有責任。

可以清晰的看出《Eva》中,在幕後認定自己掌握祕密真理、並有責任引領人類走向的SEELE,對應的就是庫蘭宗團。

庫蘭宗團認為末日迫在眉睫。《死海文書》中記載了他們詳細、精密的作戰計劃,並且在其中有著類似羅馬軍團式的軍事組織形式。當然,他們否真的實行過不得而知。這就是為什么SEELE建立了Nerv這個軍事編制的特務機構,並以此作為觸發“人類補完”——即末日計劃的主要實踐者——這對應的正是庫蘭宗團對軍事組織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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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作為庫蘭宗團軍事參考的羅馬軍團旗幟;右:《Eva》中軍事編織“人類補完計劃”實行機構Nerv

人類(Eva)與使徒的戰鬥,在這個過程中佔據最大的戲份,正是符合真實的《死海文書》精神的、末日前必須的、信徒要親手實踐的光暗之戰。

但接下來就有一個問題:這兩方,誰是光之子,誰是暗之子?

光之子與暗之子

從以上諸多暗示(“黑”與“白”之月、亞當與莉莉絲)可以明顯看出,在《Eva》的世界中,人類是暗之子,使徒才是光之子

《Eva》中,人類莉莉絲(Lilith)之子,這與猶太-基督教中是相反的。莉莉絲的名字並不見於《聖經》之中,而是在猶太重要的民間傳說《便西拉的字母》(the Alphabet of Ben-sira,約成書於7-10世紀)。 在這個傳說中,莉莉絲與亞當一同被上帝用泥土造出來,兩者在起源上相互獨立和平等——這一點與《Eva》中相同的——所以她不甘心居於亞當之下,便離開伊甸園逃往紅海。在那裡,她拒絕天使的說服,執意跨過紅海成為女魔(從《出埃及記》開始,紅海就有了很強的“跨越界限”的象徵意義)。一般認為《聖經·舊約·以賽亞書》中提到的“夜間的魔女”,指的就是這位莉莉絲,因此她也稱為「夜妖」。事實上,莉莉絲源自更古老的兩河流域會在夜間襲擊男性的惡靈莉莉特。因此猶太人安排她的出走和魔化是必然的。

接下來,在猶太卡巴拉傳說中,她嫁給惡魔薩默爾;而伊斯蘭教中她則與撒旦媾和。總之,莉莉絲不僅自己是女魔,而且成為魔王之妻,他們生下的惡魔之子,稱為李林(Lilin),被認為是在夢中魅惑男性的女妖。

這裡解釋下關於“魔王”。在《舊約》與《新約》成書之間中的幾個世紀,在啟示文學等文本中,出現了若干魔王形象。撒旦、彼列、薩默爾等,在各自的文本中,都是獨一的、位居所有惡魔頂點的王者。後來到三世紀左右,基督教神學家將這些形象排列和部分合並,確認路西法等同撒旦,為惡魔和地獄之主,彼列、薩默爾等則成為僅次於他的高級惡魔。

而在《聖經》中,人類都是亞當與夏娃之子,這個眾所周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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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瑣羅亞斯德教的光本原阿胡拉·馬茲達(上)與暗本原阿赫裡曼(下);右:《Eva》世界的光本原亞當(上)和暗本原莉莉絲(下)

在《Eva》的世界裡,出現了莉莉絲李林的概念。這裡的莉莉絲,與猶太教傳統的莉莉絲相似,都是惡魔之母,但不完全等同。在第一次衝擊,即創世中,她都沒有和任何其他存在結合(無論是亞當還是其他惡魔),而是獨立生下了全體人類。這時莉莉絲並不具備任何性別特徵,沒有“妻子”和“母親”的身份。亞當莉莉絲,都是獨立產生各自的後代,並不存在“亞當為父,莉莉絲為母”的區分。

結合上面的二元論視角就明白,她獨自就是“暗本原”(在《Eva》的世界中,是基本不涉及善/惡概念的,只有光與暗)本身。她吸收了庫蘭宗派《死海文書》中的魔王彼列的神格,並且更高,相當於瑣羅亞斯德教中的暗本原阿赫裡曼,與光本原完全對等。同時,在《Eva》的世界裡並不存在猶太教-基督教意義上的“上帝”光本源就是亞當

而莉莉絲的“妻子”與“母親”的身份,直到末日階段,即第三次衝擊(包括各方努力走向第三次衝擊的過程)才開始出現。這時亞當使徒eva爭相與其合體,從而實現末日。這個身份與猶太教的莉莉絲無關,而是俄耳甫斯教的“母神”,這是後話。

立場的錯位

《Eva》中的李林就是人類人類正是源自外來入侵者的黑暗存在,是庫蘭宗派的《死海文書》中的“暗之子”。這是一個很大的顛覆,所謂「魔神倒轉」,從而帶來立場的錯位,並進一步帶來視角上的反轉。並不是單純的反過來,而是在不同語境下,有不同的角色。讀者不能一勞永逸的選邊,而是要不斷的改變、翻轉自己的視角,這正是《Eva》設定上的張力。

在真實的庫蘭宗團中,信奉《死海文書》並按其忠實行事的,是經書世界觀中的“正教徒”,是必將戰勝“暗之子”的“光之子”。這本經書的記載,並預言他們的必勝與光明未來,末日後的世界是屬於他們的。

而《Eva》中《死海文書》的內容,則分裂為表裡兩個分支,分別預言了“光之子”勝出和“人類”勝出的情況。因為兩者的身份不再重合。

“光之子”勝出的分支,基本對應庫蘭宗團的《死海文書》,“光之子”經過艱苦的戰鬥擊敗“暗之子”,觸發第三次衝擊,將後者徹底消滅,然後建立光之天國。這個分支的後續就沒有人類了。光之子使徒奪回本屬於自己的地球,建立光之天國,而人類則作為暗之子被從世界上永久抹除。

人類”勝出的分支,則是真實的《死海文書》中沒有的“暗之子”勝出的新分支,即“人類補完”。人類消滅使徒,然後成神。但所有人的靈魂合為一體共同成神,每個個體都消亡了,現世的生活仍然會被消滅。這個消滅的過程,可以視作另一種形式的“第三次衝擊”。

在《Eva》中,信奉《死海文書》並代表人類行事的SEELE,作為“暗之子”,就是要避開光勝過暗的分支,達成暗勝過光的分支。當然,參與人類補完計劃的各方,SEELE、碇源堂、碇唯和使徒,都有各自不同的打算。

不存在“贖罪”

有些解析認為,在《Eva》中SEELE的作為是為人類贖罪。而罪有兩個可能的來源,一是身為莉莉絲之子是人類的出身,二是偷吃智慧果。這兩種說法都是沒有根據的。

在《Eva》涉及的背景文化中,“贖罪”是一個純粹屬於基督教的概念,猶太教中沒有,其他文化、哲學中也沒有。但上面兩種假設,放在基督教的語境中都講不通。

在《聖經》中,人類並非莉莉絲之子,而是神造的產物。人的本質是光與善的,只是因吃了智慧樹的果實而獲罪,所以能夠“贖罪”,並因罪被赦免而被拯救。而莉莉絲及眾惡魔,包括其後裔,在多數神學家的理論中,從根源上都是純粹“惡”的存在,只能在最終審判中被消滅或永久打入地獄,並不存在“贖罪”和因此被拯救的可能。在《Eva》中,人類從根源上就是屬於暗的,並非本來是光而沾染了暗,按基督教的教義,這個出身之罪是無法救贖的。

而偷吃智慧果,在《聖經》中之所以是罪,是因為存在一個至高的一神——上帝耶和華。這位上帝明確的告訴亞當和夏娃不可以吃智慧樹的果實,他們違背神的命令——這是世間最高的真理和律令——所以犯了罪。而在《Eva》的世界裡,並不存在這位上帝。世界只有兩個本原——光本源亞當與暗本原莉莉絲。沒有一位神說過,智慧樹的果實不能吃。生命樹智慧樹,只是光與暗分別選擇的進化方向,兩者絕對對等——這是一個二元論的世界。這裡不存在罪,也沒有一位神可以讓你去贖。

《Eva》中從未涉及到“罪”的概念。“人類補完計劃”是對人類本身從根源上的不滿,並對將其轉化為高級形態的追求——也就是成神。自身成神,這個想法如果放在基督教中,是對神的僭越,是最大的罪行。人類不可能通過犯下更大的罪來“贖罪”。

《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讀 - 第12張
米開朗琪羅《逐出伊甸》

使徒

最後聊一下使徒。在《Eva》中,有兩組使徒的意象:一是不斷來襲的十二位使徒(而人類則是第十三使徒,動畫版一共是十七位),他們是明線,從名字就可看出;二是SEELE的十三位成員。

在猶太教-基督教中,也有兩組對應的概念:一是耶穌在世時圍繞在他身邊的十三位使徒,其中包括背叛者猶大;二是庫蘭宗團中,由十二位“聖潔的人”組成掌控一切的總指揮部。

這雙方的兩者並非互相一一對應,是交叉混雜在一起。《Eva》中的SEELE,在整個過程的角色上無疑對應庫蘭宗團的十二位指揮;同時十三這個數字,無疑在暗示最後的晚餐餐桌上的耶穌身邊的那十三位使徒(嚴格來說,參加最後晚餐的是十二位,包括猶大。猶大背叛後,又增補了一位進來,這才是十三這個數字的來源。事實上並沒有十三位同在的場景)。

而《Eva》中的使徒,用的是和《新約》中的使徒相同的詞(Apostle),但實際身份和作為與之並不相似。他們各自名字,都來自猶太教和基督教的天使(Angel),但他們的身份更接近《聖經·舊約·創世紀》中的“巨人”。

當人在世上多起來,又生女兒的時候, 神的兒子們看見人的女子美貌,就隨意挑選,娶來為妻。 耶和華說,人既屬乎血氣,我的靈就不永遠住在他裡面。然而他的日子還可到一百二十年。 那時候有偉人在地上,後來神的兒子們和人的女子們交合生子,那就是上古英武有名的人。 耶和華見人在地上罪惡很大,終日所思想的盡都是惡。 耶和華就後悔造人在地上,心中憂傷。 (創世紀 5:1-6)

這“上古英武有名的人”,即是天使(“耶和華的兒子”在這裡只是一種泛稱,與耶穌是神的獨生子的含義不同)與人類女子生下的巨人。在次經、啟示文學《以諾書》中,對這段歷史進行了擴展。神留下一些“看守天使”(Watcher)照看人間。這些天使以阿撒瀉勒(Azazel)為首,與人類的女子婚配,並教給人類製造盔甲、寶石、占星術等知識。這是人類偷吃智慧樹果實的進一步引申——在猶太教看來,人類掌握智慧是罪,教授人類更多用於俗世征戰與享樂的知識當然也是重罪,會讓人更加遠離神的道。而天使與人類生下的巨人,還吃光了地上的出產,造成巨大的災害,於是耶和華震怒,將看守天使打入地底的牢獄,並降下洪水毀滅一切。這就是《以諾書》中對大洪水來源的解釋。

《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讀 - 第13張
左上:米開朗琪羅《創造亞當》(創世紀);右上:《Eva》第一次衝擊;左下:米開朗琪羅《大洪水》;右下:《Eva》第二次衝擊

三次衝擊

由以上可以看出,《Eva》的三次衝擊,對應的都是《聖經》中的事件。

第一次衝擊,對應的是創世。雖然在《Eva》中的創世是二元論的,並且魔神倒轉。

第二次衝擊,對應大洪水。南極消失,水面上升,全球失去一半人口。同時巨人(使徒)出現。

第三次衝擊,對應的是末日,同時加入了《新約》福音書中耶穌降臨的意象。

到這裡,猶太教-基督教的文化背景基本告一段落。


Part III. 人類補完:「與神合一」與「永恆輪迴」

接下來,就是《Eva》系列中最重要的主題,“人類補完”與AT-field,或者說,人類靈魂的合一與分散。在《Eva》的世界觀裡,人和人是因為一種叫做AT-field的力場,而維持著彼此獨立的狀態;而“人類補完”,就是打破這種彼此的獨立也可以說是孤立,將所有人合為一個整體。

這不是一個猶太教-基督教的觀念,而是源自古希臘的哲學傳統。在這個觀念中,人與人的「區隔」是低級而不完善的,「合一」則是高級和神性的。這種思潮的流行從柏拉圖開始,而對發起其終極否定的則是尼采。

柏拉圖的理念與價值

柏拉圖(Plato,前429-前347),生活在希臘古典時代晚期的雅典,是群賢中對後世影響最大的一位。“理念論”是他最重要的理論。這一觀念將世界分為“理念世界”和“可感世界”兩個層次。後者就是我們日常所說的“現實世界”,其中的各種事物,都可以通過感官來認識;前者,則是由只能用理性推理認識的各種“理念”組成。理念是眾多具體事物中共通的抽象觀念。譬如我們提到“狗”,腦海中浮現的往往並不是某隻具體的狗,而是一個普遍性的狗的形象,這就是“理念”。

柏拉圖認為“理念”是真實的、永恆的、完美的,也是高級的。可感世界則是低級的、不完美的、變動不居的,其中的事物,譬如一隻具體的狗,都是“狗”這個理念的殘缺“摹本”,是因為“分有”了“狗”的理念,才成其為狗。柏拉圖曾用一個眾所周知的洞穴隱喻來描述這個過程,即“柏拉圖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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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理念論相應,柏拉圖極為推崇幾何學。在他的《蒂邁歐篇》中認為四元素都是正多面體

這個理論聽起來反常識,但如果想一想現代工業的製造過程,就會意識到它有的道理。以汽車為例,是先在設計師的圖紙中出現這個型號汽車的通用設計,即是 “理念原型”,然後再在生產線上按照圖紙生產出很多輛具體的汽車。這些汽車都是“可感”的,它們和圖紙基本一致、但各具細節上的個體特色。這就是一個符合理念論的過程。

關於柏拉圖世界觀的論述,最主要在他的《蒂邁歐篇》中。他認為宇宙由神靈創造。這位創世神因為全知全善而,就以最理想的理念為原型創造了它的摹本——我們所處的宇宙。宇宙因為與其完美原型相似,故分有了“完美”的特性——完善、自足、秩序和理性,並且擁有生命和靈魂。它包括了一切,擁有因最均勻而最完美的形狀——球體。世上共有七種運動,宇宙本身只擁有其中一種——最完美的自我旋轉。

從以上,可以看出柏拉圖價值取向:單純勝於多樣、普遍勝於個別、自足勝於依賴、均勻勝於不均、靜止勝於運動。這代表了古代世界一種很普遍的取向,從中我們已經能看到“人類補完”理念的端倪。

新柏拉圖主義的“太一”

到了三世紀,埃及亞歷山大城的普羅提諾(Plotinus,204-270年),繼承和發展了柏拉圖世界觀中神祕主義成分,創建了稱為“新柏拉圖主義”(Neo-Platonism)的哲學派別。這時始於前四世紀末的亞歷山大東征已經過去了500多年,希臘、埃及、迦南直到印度西北的廣大土地,早已形成一個建築在希臘語上的文化共同體,其中的各文明間交流甚密,最重要文化中心就在亞歷山大城。

普羅提諾認為,世界的最高、最本質的存在,是未分化的終極真實,稱為“太一”(The One)。太一是抽象的、非人格的、完美而自足的柏拉圖式的神,是純粹的光。普羅提諾曾這樣描述:“它是每件事物,也什么都不是;它可以不是任何存在的事物,但也是全部”。

而所有的存在物,包括人類,都是太一向外流溢的產物,如同從圓心擴散出的圓圈。自內向外,即是從高到低,一共分為三層:理念(nous)、靈魂(soul)和物質(matter)。越外層,距離太一之光越遠,越低級和弱小,棲身在光明衰弱的黑暗中。最低級的,即是我們感官所在的物質世界。

這個流溢的過程,是萬物對作為本原的太一的遠離,意味著分化、混雜和多樣性,帶來衝突與分歧。這在新柏拉圖主義看來,是一種墮落

這一過程是可逆的。既然所有的存在,都由太一流出、分化而成,他們都天然的渴望重新整合為一個整體,迴歸“太一”的同一。這種迴歸,便是與墮落相反的“神化”,也是人靈性的最高追求。這和柏拉圖本來的價值取向是基本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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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柏拉圖主義從“太一”流出的層級世界

同一與多樣之辯

上面這種價值取向,在古代哲學中非常普遍,但對我們現代人卻常常有些反直覺。這反映的是底層觀念的古今差異。

以佛教為例,佛教世界觀是⼀個垂直結構,最上層是三十三重天,往下是阿修羅、人間、畜生、惡鬼、地獄五道。諸天和人間的時間流逝是不均勻的。越往上的世界,越神聖和高級,同時時間流逝越慢。因此佛教傳入中國後,在漢地才會出現“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觀念。而彌勒菩薩所在的兜率天,一日相當於人間的四百年。

而現代人制作的遊戲《重⼒異想世界》中,世界觀與之類似,也是一個垂直結構,上下時間非均勻,越⾼的地⽅越神聖和⾼級。只有一點相反,就是越⾼時間流逝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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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佛教垂直世界;中、右:《重力異想世界》的垂直世界

差異就體系在這裡。現代⼈的思想根基建築於科技革命和進化論上。所以我們本能的持有“進步”的觀念,相信世界在向前發展。那么時間越快的地⽅,發展時間越⻓,⾃然就會越⾼級。

但古代哲學,普遍相信和崇尚一個“太一”式的神聖的本原,它是靜⽌的。靜⽌意味純粹、同一,運動則意味著分化與多樣化。由純粹、靜⽌衍⽣出的運動、多樣,是⼀種墮落,是下降之路。⽽修⾏就是為了返回靜⽌純粹的本原。所以佛教世界中,時間越慢的的地方,越接近靜⽌,就越神聖和⾼級,越是修行上升的目標。修行的終極目標,即是“涅槃”,還要在諸天之外,到達徹底靜止純一的“四聖境”中。

新柏拉圖主義的這種觀念也對中世紀的基督教神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它的本質其實是對人的否定,否定個人的、現世的情感與價值,將希望寄託在超驗的、純精神的彼岸。與之相對的,肯定個人、多樣性、此岸生活與運動的觀念,就是“人文主義”

迴歸太一的人類補完

至此,《Eva》中“人類補完”中“合一”的含義與動機已昭然若揭。

最初莉莉絲生下第十三使徒(TV版中是第十八)。但這一使徒卻無法保持統一的形態,而分化成為眾多的人類個體。各個體間產生了AT-field將彼此分開,於是產生了“多樣性”。而這AT-field又不夠強,導致各個體間無法徹底隔絕,還要互相發生作用,導致長期的“混雜”與“爭鬥”,這又意味了“運動”。這一切在古代哲學觀念中,都是遠離神聖本原的墮落。

所謂“人類補完”,就是反過來打破AT-field,將所有人的靈魂合併為一,就消除了多樣性、混雜與爭鬥,進而消除了運動,迴歸原初的、神性的“太一”,昇華成神。當然,這是一個抽象的、非人格化的神。某種意義上,可以不恰當的類比為佛教的“涅槃”。

新柏拉圖主義者認為,要達成這種對太一的迴歸,不是通過向外的追求,而是在向內的精神深處。人的靈魂源自太一,並且蘊含著我們與太一及世界整體的聯繫。只是因為陷入人世的紛亂混雜,靈魂迷失而遺忘其單純的本性,從而失去這種聯繫。人類只有通過冥想式的靈脩,靈魂迴歸本來的單純,超越物質、感官與智性的限制,忘卻自身的存在,回到真實的自性,即可再度體會到與太一合為一體的感受,為太一而出神著迷。

普羅提諾曾這樣描述這一狀態:

就我們來說,在這裡我們應把其他事物放在一邊,只專注在‘這個’上,把我們所有的包袱都拋掉,僅成為‘這個’…… 以整個生命擁抱神,乃至於我們的生命中沒有任何一部分不與神緊緊相連。此時我們便能如神諭所描述的那樣看待神與我們自己:我們在光華燦爛中,充滿智性之光,或者說就是光本身,純淨、輕飄飄的像夢幻一般——事實上,我們已經成為——神。”
這就是《Eva》中駕駛員與eva的精神同步率。當同步率達到極限的400%時,駕駛員就會消融,與eva合為一體,即是普羅提諾所說與太一合體體驗的具象化。最終的人類補完,也就是每個人都達到了這一狀態,從而自我消融於無形,合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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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a》“人類補完”後所有人合為一體的一幕

因為一切均由太一流溢出,所以迴歸太一,不僅是回到神性的本原,也相當於回到了時間的原點。這種迴歸,在藝術上又常常以“回到伊甸”作為隱喻。《聖經·舊約·創世紀》中伊甸園,是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受造後最開始生活的地方,是最初的樂園。當他們被蛇引誘吃了智慧樹的果實,受到懲罰被趕出伊甸,並開始經歷死亡與繁衍,這象徵了與神的分離,也是運動和時間概念的起始。所以伊甸園也是一個有著“本原”與“靜止”含義的象徵。

《聖經》中的伊甸園,今天的學者一般認為在兩河流域的南部,即古巴比倫境內。上帝將亞當和夏娃趕出伊甸後,又在園子東邊設置基路伯看守,防止他們回去接近生命樹。而這裡的基路伯(Cherub),來源古巴比倫浮雕中常見的聖獸Kirabu。在《Eva》漫畫第十一卷,渚薰準備出發去接觸莉莉絲、引發第三次衝擊時,就是站在一頭基路伯的石像上,象徵“對原初的迴歸”。

《Eva》同時還有著科幻背景。地球生命的“時間起點”和“生命原初”,在科學意義上,是46億年前的“原始湯”,即LCL。所以在完全同步之時,肉體也迴歸為LCL,是在又一個層面上關於“迴歸”的明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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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Eva》中站在基路伯石像上的渚薰;右:亞述浮雕中的基路伯

成神之路

《Eva》中的人類補完,就是成神之路。除了普羅提諾式的“太一”之神的實質,還有三個隱喻,分別是卡巴拉生命之樹、馬爾杜克機關和尼布甲尼撒之鑰。

卡巴拉(Kabbalah)是一套猶太人的神祕主義學說,與猶太教的人格神耶和華不同,他們對神的理解是抽象的、非人格化的。在《Eva》裡出現的“生命之樹”,則大約出現在公元12-13世紀,由一支稱為“王座神祕主義”(Throne Mysticism)的派別引入。它以一套類拓撲圖形來象徵《聖經·舊約·創世紀》中伊甸園中的生命之樹。《創世紀》中提到生命之樹既然可以使人永生,那么經過在其之上的旅程,即可到達永生的境界。

卡巴拉生命之樹共有10個圓,在這些圓之間有22條路徑。它有被分為四個世界和三條支柱。修煉卡巴拉,是一種冥想式的內修,潛入到內在精神深處的旅程。十個圓代表十個境界,修行者在內在旅途中,沿著這些路徑,分別到達這些境界。每個圓中都有大天使在守護,指導和考驗修行者。只有正確的行走,並通過這些考驗,才能達到最終的境界——即屬於上帝的王冠。

可以看到,卡巴拉的邏輯和修煉方式,都是和普羅提諾的主張一脈相承的——事實上中世紀基督教和神祕主義都受到新柏拉圖主義的影響很深。而整個過程是人的聖化與提升——當然畢竟是在猶太一神教的框架中,還不能與神等同,因為有人無法企及的上帝在。

《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讀 - 第21張
左:卡巴拉生命之樹;中:馬爾杜克神像;右:巴別塔

《Eva》中“人類補完”中,站在生命之樹上的eva,有著雙重的含義。一方面,10臺eva分別佔據了生命之樹的10個圓圈,即對應了守護十個境界的天使;另一方面,身為其中之一的初號機,同時以卡巴拉修行者的身份,完成了自身的聖化。在《Eva》 “人類補完”之前的世界並不存在上帝,所以這種聖化,就是成神。

馬爾杜克和尼布甲尼撒都是巴比倫元素。馬爾杜克是古巴比倫的主神,曾戰勝象徵混沌的巨龍提亞馬特,並使用巨龍的屍體上創世,重新安排新世界的法則。尼布甲尼撒指的是尼布甲尼撒二世,即滅亡猶太王國的巴比倫王,曾在巴比倫城中建造空中花園——後世認為這就是“巴別塔”的原型。巴別塔的意象大家都很熟悉,象徵人對神的僭越,想要建造高塔直通天上——當然,這是仇視巴比倫人的猶太人為我們留下的觀點。而且前面還提到,巴比倫還象徵著“伊甸”。所以這兩個意象,也都象徵了SEELE要讓人成神,並重新創世。

真嗣的選擇

在《Eva》漫畫版第十四卷中,完成了“人類補完”後,代表“迴歸同一”古代價值的凌波,對真嗣如此描述這個“補完”之後的世界:

分不清自我,或他人的範疇在哪兒,模糊的世界。 是自我無處不在,卻也處處都不在,脆弱的世界。 那么,我死了嗎?不。只是萬物都合而為一了。 沒有任何人痛苦,也沒有任何人悲傷。無論爭鬥、言語衝突、支配、服從、飢餓、寒冷或痛楚,都不存在,是幸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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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嗣則站在人文主義的角度,否定了這種“迴歸”。這位看起來非常喪的主角,最後卻蛻變為了一位尼采所說的“勇於對一切說是”的強者:

雖然不會有壞事,但也不會有好事。沒有任何人存在。就想死了一樣。所以,這裡不會有幸福。

凌波繼續追問:

這一刻,一旦你期望了他人的存在,心靈的障壁機會再次把人們分隔出來。你還願意承受那種疏離嗎?面對他人時的恐懼,又會出現在你的心裡。

真嗣仍然選擇了說“是”(雖然這個理由有一點偏軟):

也許我會因而痛苦,或發現一切都是徒勞,最終只有挫敗。不過我認為,即使只有剎那間,人跟人之間仍然能夠心靈相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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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畫版的最後,顯示出真嗣的選擇是“輪迴”。

我們東方人因為佛教,對輪迴的觀念非常熟悉。但輪迴除佛教外,也普遍存在於西方文化中。希臘的俄耳甫斯教、柏拉圖和諾斯替主義,都認為肉體是束縛靈魂的牢籠,讓靈魂忘記自己的神聖本原,一次又一次的困於這物質世界中,遭受無止盡的苦難。

俄耳甫斯教的教義中,認為人有神聖與世俗的雙重起源。信徒死後的靈魂會在地下的岔路見到兩股泉水。如果向左,飲下遺忘之泉,則會忘記一切走入輪迴,再度在一具新的肉體中醒來,重複人間之苦。只有牢記自己的神聖起源,向右走到記憶之泉,對記憶女神說出“我是大地和繁星滿布的天空的孩子”,才能飲下記憶泉水,並且通過冥後珀耳塞福涅的審判,然後成為神而位列永生的天界。

所以主動選擇輪迴,就是對所有這些“超越價值”的拒絕,對“成神”祈望的否定,對人的價值、現世的價值的肯定。而且真嗣的選擇,不僅是個人的,而且是代全體人類來選,因此還要再推進一步,到達尼采“永恆輪迴”的境地。

《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讀 - 第24張
在《Eva》的最後,合為一體的人類,再一次歸復到個體與多樣

永恆輪迴

在尼采的觀念中,整個世界是永遠會不停的以同樣的方式再現,這就是“永恆輪迴”,又譯“永恆歸復”(Eternal Return)。博爾赫斯曾對這個意境,做了非常詩意的描述:

蹣跚爬向月光的蜘蛛,同一束月光,門廊邊悄聲耳語的你我,永恆的低吟,莫非早已在過去疊合?我們還會在這條長路上相遇嗎——這條戰慄的長路?我們會永恆地重演下去嗎?

《Eva》中真嗣的選擇後,不僅他個人,而是全體人類、整個文明都重啟輪迴,這是符合永恆輪迴的意象的。尼采不認可靈魂的存在,甚至不認可人有一個作為認知和行為主體的“本質”。他認為一個人的全部,就是其在世界萬物關係之網中間的一系列體驗和行為,除此之外再無他物。而萬物又是普遍聯繫、無法割裂的。那么只有當整個世界都完全的迴歸,一個具體的人才有可能相應迴歸。

我想作者——庵野秀明和貞本義行——在作品中是贊同尼采對於心和物的觀念的。所以《Eva》是世界裡並沒有獨立的“靈魂”的出現,人的“精神”始終是和肉體緊密聯繫在一起。“聖化”和“融合”,的方式,是精神和肉體一起化為無差別的LCL。輪迴則始終伴隨著肉體和物質的演變和重生。

尼采支撐永恆輪迴的物理論據,是宇宙間的粒子雖然浩渺巨大但仍是有限的,而時間卻是無限的,所以一切終究回重來。當然,這不符合熱力學第二定律。但在《Eva》中,輪迴的世界縮小到地球上的全體人類,加上再次創世的巨大神祕力量,讓這件事變得可能。輪迴後的世界,與第三次衝擊之前的並不完全相同,而接下來是否會無限次重複這個新世界,也不得而知。這個我理解為一種藝術性的安排。因為永恆輪迴真正的意義不是物理層面的,而是人性層面的。

《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讀 - 第25張

其人性層面的含義,就是“對生命全部內容的終極認可”,也就是“對一切說是”。

尼采始終反對文明對生命真相的掩蓋。他認為文明和道德,人為的發明出“好壞”“是非”等價值,然後否定不合其標準的內容,又將這種道德理想投射到人生之外的超驗彼岸——如“神”和“天堂”。從第一部作為《悲劇的誕生》開始,他就一再呼籲人必須接受生命的完整形式——包括暴力、掙扎、恐懼和痛苦——而不僅僅慶祝生命最高尚文明的一面。後者讓人變得疲乏和衰弱,前者才能迸發出強大的生命力量。

永恆輪迴,就是肯定生活的一切內容,包括所有痛苦的部分。而不僅僅挑選出所謂“好”的部分,並將其寄託在來世和天國。而這需要極其堅強的精神。在《快樂的科學》中,尼采曾這樣表述過這一狀況,而這絕不像博爾赫斯筆下那般詩意與輕鬆:

如果某個白天或夜晚,在你最孤獨的時刻,一個惡魔偷偷走近你,跟你說:“你現在和以前的生活,你要重新活過一次,無數次;裡面不會有新的內容,但是你曾有過的痛苦、歡樂、思想、嘆息、任何渺小或偉大的事情,都會以同樣的順序重新來過——就連現在這隻蜘蛛,樹枝中透過的月光,以及這一時刻的我也包括在內。永恆存在的沙漏不斷地被翻來翻去,你就是其中的一顆沙粒!
這樣的你,你的生活,你做好準備了嗎?

這非常的明確,就是《Eva》中真嗣所面對的狀況,也是他代表的人類所面臨的狀況。

尼采繼續追問著:

你是否曾接受某種快樂?那你就相當於同時接受了所有的悲傷。所有的事情都糾纏在一起,他們彼此相愛著;
你想要所有的事情重來,所有的事情永恆,所有的事情連在一起,糾纏在一起,所有的事情彼此相愛。這就是你愛這個世界的表現。
你,永恆的人,要永恆的愛它,愛所有的時刻:你也要對悲傷說:“去吧,迴歸吧!”因為所有的快樂都想要——永恆!

《Eva》中,真嗣代表人類,最終棄絕了超越的、完美的、永寂的彼岸的神,選擇了鮮活的、殘缺的、悲喜交替的自己。人類選擇了自己,選擇了愛屬於自己的世界。這就是《Eva》這部很喪很喪的作品,最後給出的最為強韌的回答。

就像浮士德最後留在人間那一句——

停一停吧,你真美麗


Part IV. 哲學家的AT力場、俄耳甫斯的夜與卵

A.T.力場與個體化原理

新柏拉圖主義雖然解釋了“人類補完計劃”中的“合一”,但對“A.T.力場”究竟何物,卻缺少一個明確的答案。

這個答案在十九世紀的哲學中。

《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讀 - 第26張
左:康德;右:叔本華

康德的物自體

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是德國古典哲學的創世者。他將世界分為“表象”與“物自體”兩個部分。前者是人可以通過感官和理性可以認識的部分,後者則是我們無論怎樣都無法認識的客觀存在。

同時,康德又提出時間、空間與因果,僅存在於人的主觀認知過程中,是人在認知中強加於外部世界的,並非客觀事物的本身屬性。而我們又是通過時間與空間來區分個體。所以康德認為,物自體必然是不可認識、不可分化為個體、不存在於時間之中的客觀實體

到這裡,是不是似乎又依稀看到了上一章普羅提諾“太一”的影子?

叔本華的生命意志與“個體化原理”

阿圖爾·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繼承了康德的這一觀點,他將事物分為“主體”和“客體”。認知他者的為主體,被認知的對象是客體。客體既然可以被認知,必然屬於表象世界,並且可以被主體的認知。

這些客體,就是我們日常生活中見到的各種人和物體,毫無疑問,它們是分化為不同個體的。這個分化是如何發生的?叔本華認為,是我們的主體在認識過程中,賦予世界時間與空間,通過時間與空間,將表象世界分為各種個體。所以,空間和時間即是個體化原理(principiurn individuationis),這是叔本華從經院哲學中借用的一個詞。

接下來,叔本華提出,對於客體,主體只能通過“外在”的觀察和分析,來試圖瞭解其動機和意義。但有一個客體除外,就是我們自己的身體。我們可以從“內在”的明確支配自己身體,並且用一種直接的、觀察不到的方式,知道自己身體的動機和目標。聯繫這個主體認知與身體的行動的,就是“意志”

人的一切行動,都既是意志活動,又是行為活動,兩者並非因果關係,而完全的同一件事。所有身體的行動,都是自我意志的表達。而意志行為,不僅包括有意識的思考導致的行動,也包括心臟跳動這樣的無意識的生理行為。叔本華認為兩者並無區別,都分別是對應的個體組織在表現意志。身體就是意志,身體的每個器官也是意志。

接下來,叔本華邁出的關鍵的一部擴展,就是人以外的萬事萬物的行為,也都是意志行為。這樣,所有自然過程,都是意志的表現。叔本華宣稱,意志獨立於時間、空間與因果,不可分化為個體,理性與知識都從屬與它。意志就是康德所說的物自體,世界由意志和表現組成,一切表象,都是意志的客體化。

整個世界就是意志,叔本華稱之為“生命意志”。他宣稱在生命意志的作用下,世上的所有行為,都是一種以保存生命再次孕育生命為目的的盲目奮鬥,而有意識的思維只是其上的表層體現。。

我們回到《Eva》。叔本華的“個體化原理”,指出了人和人之間的分化是有賴於認識的,在這裡看到了“A.T.力場”的雛形。所以,起著區分個體的人與人作用 “A.T.力場”,就帶有“主觀認知”的屬性。這就是為什么“A.T.力場”既是一種“心理”屬性的存在,同時又能產生物質層面的分隔。而“人類補完”後,所有人類合為的一體,則是這個等同於世界本身的、一體的、不可分化的“生命意志”具象化的藝術表現。

《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讀 - 第27張
左:日神阿波羅;右:酒神狄俄尼索斯

尼采的日神與酒神

叔本華之後,就到了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的時代。尼采在第一部著作《悲劇的誕生》中,重新詮釋了個體化原理。

他認為古希臘的藝術,就是在日神阿波羅和酒神狄俄尼索斯的雙重影響下發展的。其中日神代表秩序、比例與和諧,他用雕塑等造型藝術來表達自己。他能夠帶來清晰的外觀,讓人與人、物與物之間擁有明確的邊界,讓人感受自己與他人不同的鮮明個性。而酒神則相反,他代表不加約束的原始的自然力量,用帶有迷幻性質的音樂來表達自己。他讓人忘記自我,人與人之間的界限因此被突破和破壞,陷入融為一體的混亂和狂喜。

日神藝術讓人從自然界中分離出來,成為一個單獨的個體,他是個體化原理。而酒神則破壞個體化原理,讓個體在狂醉中消融,重新與自然界合為一體。希臘高度的悲劇藝術,就是酒神的力量在日神的約束下和諧表達的結果,而這成為了希臘民族的生命力。

幻藍認為,《Eva》中的“A.T.力場”,指的就是尼采筆下日神與酒神的共同作用人類的“A.T.力場”的最大特徵,就是一種“半透”的情形,它存在,又不夠強。一方面保持了人與人之間的分化,讓人和人無法徹底的交融和理解;另一方面,人與人又無法徹底的隔絕,仍然會彼此需要,能夠有限度的交流和互相認可,也會有衝突和鬥爭。這恰恰體系了日神和酒神的對立統一,將人安置在這樣一個“隔絕”與“融合”的中間狀態。按照尼采的觀念,這種狀態,不僅不可悲,而且是人之為人值得讚頌的偉大之處。我想《Eva》的作者以真嗣的手,最終選擇了恢復到這一狀態,內心深處是贊同尼采的。

而如果日神無法約束酒神,酒神象徵的野蠻的、原始的力量,就將摧毀所有個體和個性,讓人們在盲目的狂醉和狂歡中,毀掉所有文化形式,陷入徹底的混亂與爭鬥之中。這是另一種“合而為一”,對應的也是《Eva》中“人類補完”後的“合一”狀態。但不同的是,《Eva》中的“合一”是徹底安靜的死寂,尼采筆下氾濫的酒神則是無盡狂躁與破壞,這是兩者對“合一”的不同構想。高田裕三筆下《三隻眼》中的人類靈魂合體狀態,倒是要和尼采的構想更接近一些。

《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讀 - 第28張
正因為與他人有限的隔絕,我們才能握著他人的手

黑格爾的自我意識

十九世紀德意志古典哲學的另一位大師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1770-1831),也針對“A.T.力場”的“半透”特性有過精彩的論述。

黑格爾認為,人擁有自我意識,這個自我意識既是主體又是客體,它不能僅通過自己確立自己,而是需要另外一個有自我意識的人的存在,才能建立起對自身的完整意識,即“自我確證”。每個人需要從他人那裡得到的,是承認或認可,而且這種承認的要求是互相的。這就體現了《Eva》中“A.T.力場”不夠強大的一面,對“他人”的需求是真實存在的。

但黑格爾又認為,這種需求,卻難以簡單的通過彼此和平的互相承認來實現。因為人的自我意識有試圖變得純粹的欲求,即想要證明不隸屬於任何物質。而被承認的需求,導致它同時隸屬於雙重的物質對象:要存在,就要隸屬於自己的身體;要被承認,就要隸屬他人的身體。自我意識要從這種隸屬中解脫,就會產生鬥爭的傾向:通過設法殺死他人,來表示不隸屬他人的身體;通過拿自己的生命冒險,來表示不隸屬於自己的身體。因此,人與人之間,就有了鬥爭的動機。這就解釋了在《Eva》中,“A.T.力場”的存在總會帶來人和人的衝突與互相傷害。

《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讀 - 第29張

對於《Eva》中“人類補完”的“合一”狀態,黑格爾也有相似的詮釋。他認為人類歷史是有規律和目的,歷史的發展就是自由意識的進步,一切歷史事件都導向人的更大自由這一目標。但他定義的自由,和我們現代人公認的“消極自由”有一定差異。現代人的自由只涉及對行為動機的可實現程度,而不涉及動機自身的。而黑格爾的“自由”,則與動機密切相關。他認為,如果一個人想做一件事的動機,是源自外界的強制和未經反思的習俗慣例,那么人就受到了外界的壓迫與控制,不是個人選擇的,是不自由的。但如果動機是自身的慾望,這慾望要么來源於生物天性、要么來源於成長經歷和文化的影響,也不是個人選擇的,所以從慾望出發行事也是不自由。

那么什么是自由呢?黑格爾認為,只有當人是既不受慾望的驅使,又不受外界環境強制而進行的選擇,就是自由的。要符合這一條件,意味著只有依照普遍的理性原則進行選擇時,才是自由的。這樣的絕對自由的實現方式,是人依照理性原則,認同並加入一個理想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對個人的訴求與個體的理性訴求是絕對一致的。這時人對這個共同體儘自己的義務,就是最大的自由。

在黑格爾設計的這個共同體中,只存在普遍性和有序性,可以認為個體完全融入了群體。在最大的、絕對的自由下,共同體中不同個體間的衝突也被消弭。可以認為是《Eva》中“人類補完”狀態的一個現實的、非神祕主義意義上的版本。

從以上可以明顯看出,《Eva》中“A.T.力場”和“人類補完”的概念,有濃重的十九世紀德意志哲學色彩,這應是作者設定時的源頭所在。

俄耳甫斯教傳統

現在,關於《Eva》的主線背景,還剩下一個主要的內容,就是第三次衝擊時莉莉絲的母神形象,以及多次出現的“卵”的意象。這些都來自希臘的俄耳甫斯教傳統。

我們通常對希臘諸神的印象,來自荷馬-赫西俄德的傳統,最大的特徵是神人同形同性。但在古希臘社會,還有另一支重要的體系,就是俄耳甫斯教。

俄耳甫斯是古希臘英雄時代諸英雄之首,位列赫拉克勒斯之前。他並非孔武有力者,而是一位極善演奏豎琴的詩人。其母是九位繆斯中司掌“史詩”的卡利俄佩(Calliope),父親是色雷斯的河神俄阿格洛斯(Oeagrus),亦有一說其父是阿波羅。古希臘人認為智慧與音樂相聯繫,因此俄耳甫斯為眾多半神中最具智慧者。關於他最著名的故事,就是則是進入冥府試圖領回深愛的亡妻歐律狄刻,卻在臨近終點時,違背了決不能回頭看的禁令,導致妻子消失的悲劇。

《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讀 - 第30張
左:《Orpheus》Franz von Stuck, 1891;右:《哀悼俄耳甫斯》古斯塔夫·莫羅,1865

俄耳甫斯教,是以傳說中的俄耳甫斯為教主的宗教,最大的特色是有鮮明的“彼岸”色彩,以祕儀來許諾信仰者死後的超脫與幸福,充滿神祕主義色彩。這一宗教最晚於公元前六世紀已廣泛於希臘各城邦流傳。他的教徒認為自己的教主比荷馬更早,因此地位更加尊崇。

俄耳甫斯教崇拜的也是我們熟知的希臘諸神,但在各神祇的神性和關係上有一定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的神譜。按照古代流行最廣的“二十四敘事聖辭”為例,俄耳甫斯教的神譜共有六代神王。

首先出現是時間之神克羅諾斯(Chronos),他是宇宙的最初力量。“時間“是一切的本原,它孕育、維繫一切,又為一切劃上句點。

《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讀 - 第31張
榮格《紅書》中的宇宙之卵

接下來,時間孕育了“世界之卵”。卵是俄耳甫斯教獨有的概念,它是世界的原初形態,既包括了整個宇宙,又囊括了所有的時間。在卵之中,一切尚未分化,既完滿自足,又處於創世的準備之中。創世的本質,即是從“一”到“多”,萬物從均一的“原初”中分化的過程。柏拉圖的球體而自足的神的概念,很可能就由卵而來。

這一傳統在《Eva》中有很多次的體現:

首先,“人類補完”,將所有人合一,就是迴歸“卵”的這種尚未分化的狀態。“補完”就是對“創世”的逆過程。

然後,亞當和夏娃都是“生命之卵”。在第二次衝擊中,將亞當回覆為“卵”的形態,就是恢復到光之世界的原初(因為亞當是光本原)。

同時,在“人類補完”時,凌波迴歸的巨大莉莉絲手中的黑色之月,也是“世界之卵”的意象,重新創造的新世界將在其中誕生。

《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讀 - 第32張
左:作為新的創世之卵的黑之月;右:第三次衝擊後回到“世界之卵”中的真嗣

經過在卵中的孕育,法那斯(Phanes)破殼而出,為第一代神王。他也是俄耳甫斯教獨有的神祇,是萬物之主。法那斯有無數種形態,雌雄同體,並有很多別稱,分別代表其一方面的特質:普羅多格諾斯(頭生者)、埃利科帕奧(賜予生命者)、厄洛斯(連接)、墨提斯(智慧)、宙斯、狄俄尼索斯。可以看到他身上合併了多個希臘神祇,成為他的不同方面。。

在法那斯的時代,創世已經開始,萬物開始分化,多樣性已經出現,但仍然聚合在一起,在這第一位神王身上。法那斯的形象即是這一點的體現,他即萬物。

《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讀 - 第33張
夜之女神紐克斯

法那斯接下來將王權交給紐克斯(Nyx)。紐克斯就是第二代神王。紐克斯在荷馬體系中,是恐怖的黑夜女神,由卡奧斯獨立生成,生下白晝之神厄瑞波斯,又與其交媾生子。

在俄耳甫斯教中,紐克斯是世上第一位女神,她仍舊屬於黑夜,但不再令人恐懼,而是凸顯其了“女性”和“孕育”的含義,是一位包容一切的母親。紐克斯同時是法那斯的母親、妻子和女兒,是他的女性對偶。她和法納斯之間,是創世以來的第一次男女結合,兩者相連,才能維持世界的延續。

在《Eva》的第三次衝擊之前,亞當使徒eva,都在試圖與莉莉絲結合,而這結合會成為末日和創世的關鍵。這次結合,則是地月世界的第一次男女交合(人類互相之間是不算在內的,因為全體人類只是同一位第十三使徒的分化)。

幾位備選對象中,亞當相當於莉莉絲的配偶,eva則相當於莉莉絲之子(因為eva在此時代表出生自莉莉絲人類),生自亞當使徒則介於兩者之間。這對應了法納斯對紐克斯既是配偶又是兒子的關係。

所以“夜妖”莉莉絲明確對應了夜之女神紐克斯,法納斯最主要體現在亞當身上。

《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讀 - 第34張
與eva結合後,以紐克斯的形式覺醒的莉莉絲

紐克斯與法納斯生下天空之神烏拉諾斯。烏拉諾斯接過紐克斯將權杖,成為第三代神王。接下來兩次神權更迭,與傳神話一樣:烏拉諾斯的權力被其子克洛諾斯奪取。克洛諾斯的神權又被其宙斯奪取。宙斯成為第五代神王。

宙斯奪權後,聽從倪克斯的建議,吞下了法那斯。宙斯與原初的法那斯合而為一,與法那斯等同。這就前面法那斯的稱號中含有宙斯的原因。宙斯因此成為最初的本原,擁有了創世的力量,於是“他重安排諸神,創造世界”,擁有了創世神的權能。

《Eva》漫畫版中,碇源堂吞下了亞當的胚胎而成為了亞當,對應的就是宙斯吞食法納斯的情節。因而成為亞當的碇源堂,就有了成神的可能。因為亞當本身還不是神,《Eva》的地月世界本來是沒有神的。只有完成和莉莉絲和結合(即法納斯與紐克斯的結合)後,才會產生第一位神。然而凌波以自己的意志,拒絕了亞當,碇源堂成神的計劃因此落空。

《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讀 - 第35張
左:俄耳甫斯教的法納斯;右:《Eva》中吞下亞當而得到其力量的碇源堂

俄耳甫斯教神譜的最後一代神王,是由宙斯與女兒珀耳塞福涅亂倫生下的狄俄尼索斯。嫉妒的赫拉指使泰坦們綁架了年幼的狄俄尼索斯,將他扼死並撕成碎片,然後放進水裡煮,又放在架上烤,只剩下心臟完好無損,被雅典娜搶救出來。宙斯就以這顆心臟復活了狄俄尼索斯。然後憤怒的宙斯,用雷電將泰坦們轟擊為灰燼。從泰坦的灰燼中,誕生了人類。因此人類同時有著源自泰坦的玷汙的部分,和源自狄俄尼索斯的神性部分,這就使上一章提到的擺脫輪迴、位列眾神之間成為了可能。

泰坦是比宙斯更為古老的神,卻被宙斯關押在大地深處。在這個層面,他們對應了作為地球古老的主人,卻被封印在地底的亞當使徒。泰坦最終在宙斯的閃電中化為灰燼,亞當使徒也徹底消亡。兩者的結果,都是人類的誕生與重新誕生,成為大地的主人。而神則在天空中,永久的守望著作為自己孩子的人類。

這就是《Eva》和俄耳甫斯教神譜的最終結局。

謝謝觀賞。

動畫信息

新世紀福音戰士
中文名:新世紀福音戰士
原 名:新世紀エヴァンゲリオン
又 名:Neon Genesis Evangelion / New Century Evangelion / 新世紀天鷹戰士 / 2000天鷹戰士
首 播:1995-10-04(日本) / 2019-06-21(美國)
IMDb:tt011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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