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流價值觀裡頌揚的“幸福”是不是也像精神假縫一樣慢慢地纏上了我們的腦袋、像生命戰維一樣包住了我們的身體以致裹足不前?你所感受到的“被包裹的快感”,是自主選擇下的幸福,還是“奴隸的幸福”?
文| 小仔
原文刊登於公眾號“仙人掌軟糖”(搜索:abusivesnacks)
穿著、斬殺、飢渴、鬼化、以及生存,最後斬碎世界!——《雙斬少女》
是衣服在穿我們,而不是我們在穿衣服。——弗吉尼亞·伍爾夫
少女意味著什麼?戀愛、粉紅、軟糯的聲音、可愛的衣服?
不,少女時代也是鮮血淋漓的。面對突如其來的身體變化和周遭眼光的轉變,要把脆弱敏感的身心打磨成堅硬的鑽石,衝破身上的枷鎖,披荊斬棘。
這就是《雙斬少女》(KILL la KILL)的設定。它看似是傳統的高中少女動漫,實則是幾個女孩用各自的方式反抗束縛、反抗長輩、反抗壓迫的寓言。
(多圖預警,看過劇的可以從第二小標題開始看)
1. 人類就是“穿衣戴冠的豬”
故事設定在法西斯奪得政權的世界(整篇動畫凌亂卻硬朗的畫風也是暴力美學的範本)。女主纏流子轉學來到了本能町——一座“人生的終點站、沒人敢來的貧民窟”。
在這樣一個弱肉強食的貧民窟山頂的卻是一所名叫本能字學園的高中。
更誇張的是,流子很快發現,在這所等級森嚴的學園乃至整座城鎮,決定一個人力量和社會階級的居然是衣服。更準確地說,是校服——穿上後能根據穿衣者的特性讓其“發揮出超越人類的力量”,故被稱為“極制服”。星級越高的極制服戰鬥力越強。
變身前是普通(?)高中生的模樣:
變身後是這樣:
三星極制服的話還能這樣:
其實制服如何不是重點,重點是制服星級高低還決定了這個學生背後整個家庭的階級地位。換言之,這是一個衣服即權力的社會。
而在這樣一個等級分明的金字塔中,站在塔尖的、同時也是本能町的最高統治者,是學生會長鬼龍院皋月。皋月根據學生的能力分配極制服,並以此統領學生及鎮上所有居民。她的名言是:
對於驕傲又反叛的流子來說,高高在上的皋月自然成為了眼中釘,而不服從制度管教的流子也引起了皋月的注意。動畫前半部基本上是圍繞流子如何過關斬將一步步殺向皋月。
少女戰鬥的主題並不鮮有,但跟《美少女戰士》、《百變小櫻》之類的比起來,《雙斬少女》血性得多,也暴露得多。
第一集開始不久流子就獲得了一件 “神衣”。這是一種超越“極制服”的更強大的存在。流子偶然發現的水手服沾到她的血之後居然覺醒了(因此取名“鮮血”),還強暴式地硬套在了流子身上。
穿上神衣的流子戰鬥力暴增,但也近乎半裸:
我剛開始看的也反感:這不又是一個打著大女主旗號實則服務某些猥瑣嗜好的賣肉番?!
各位客官且慢,這些暴露的設定是有著多重含義的。首先,是撕破長期紮根在亞洲女孩心中的羞恥心。
2. “只要赤裸裸就行了!”
應該很多人有這樣類似的童年記憶吧——在我初一初二的時候,女生們開始發育,流行穿類似於肚兜的吊帶胸罩(其實就是一塊沒有胸墊的遮羞布),而班上頑皮的男生最喜歡的就是去扯女生頸後的繫帶,幾乎每個女生都含著胸。直到長大,穿著稍微顯身材的衣服還是會擔心被扣上不檢點的帽子。
其實現在想來是沒有什麼可恥的,但在一個羞恥式教育的社會中,加上剛邁入青春期的懵懂,不知何時起關於身體的展示成為了一種羞恥。就好像流子對“鮮血”抱怨道,穿著這種衣服的她可是留下了“比被吸血還要羞恥的回憶”(此處“被吸血”也可理解為月經的比喻)。
而羞恥心是什麼?是罪與罰。
在亞當夏娃的故事裡,他們原本自然大方地裸露著身子,偷吃下真理之樹的禁果後,突然“看”到了自己的赤身裸體,這是罪。原罪進入了他們的身體,賦予了他們羞恥心,讓他們遮起羞來,這是罪的後果,是罰。
《雙斬少女》裡也從談到了亞當與夏娃的故事,但它主張:衣服才是罪。
然,衣服即罪。人在吃下禁斷的智慧果實時,便以裸體為恥。人類從有了自我意識之時起,就註定披上了罪惡之衣。
回到流子。她一開始穿上暴露的神衣“鮮血”時的反應跟所有剛邁入青春期的女孩一樣,突然看到了自己作為女性的身體,同時收到周遭赤裸裸的打量,自然也是羞恥且不情願的。
直到皋月穿上了另一件同樣裸露的神衣 “純潔”。
在打鬥中,流子嘲笑穿著“純潔”的皋月是暴露狂,皋月霸氣地迴應道:
以世俗的價值標準為恥,正是你自身渺小的證明。我,鬼龍院皐月,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就算是向全世界暴露乳房,也不會感到羞恥和慚愧。
我的行為坦蕩,無所畏懼。
這番話自然也點醒了流子,讓她揭掉羞恥心,成功變身,完成少女蛻變的第一步:
(以下內容含劇透)
3. 覆蓋者(COVERS)
對衣服的反抗還有著更深刻的含義——因為衣服即枷鎖。
隨著故事發展,本能字學園背後更大的陰謀被一層層揭開。原來,神衣和極制服之所以擁有強大的力量是因為裡面摻有“生命戰維”(日文裡“戰維”與“戰意”同音),一星極制服中佔比10%,二星極制服佔比20%,與此類推,而神衣則100%由生命戰維縫製而成。
本能字學園的背後其實是專門生產含有生命戰維的衣服的Revocs公司,而Revocs理事長正是皋月的母親:鬼龍院羅曉。
羅曉一出場就問,衣服是什麼?手下答道:
衣服乃世界,包容天地人,是遮覆一切的偉大意志。
羅曉接著說:
沒錯,這就是覆蓋者的意志。
在這裡,衣服不只是亞當夏娃的遮羞布,更是統治人性的“覆蓋者”(COVERS)。
伍爾夫說過,不是人穿衣服,而是衣服在穿人(摘自她1928年的經典文學作品《奧蘭朵》,小說圍繞著一個雌雄共體式人物展開)。伍爾夫認為,衣服是社會性的符號,同時也是身份的枷鎖。與其說是我們自己塑造了自己的形象,不如說是衣服決定了我們如何行動、別人如何看待我們,從而塑造我們的性別特徵和社會屬性。
尤其是制服,決定了我們的社會角色是學生、白領、工人、服務業者還是軍人……而日本的制度觀念尤重,難怪會有《雙斬少女》中這種校服=戰鬥服的設定,它並非突發奇想,而是深深紮根在日本歷史現實中的。日本學生的制服都是以軍服為原型的:
《雙斬少女》的設定就是在伍爾夫所提出的觀點基礎上,再佐以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生命戰維其實是一種有意識的生物,它們通過寄生在人類身上吞噬神經電流繁衍,同時以造物主的形象給人類提供神力,讓人類得以發展。簡而言之,衣服吃人。
但人類往往承受不住生命戰維的負荷,所以它們選擇包裹在人身上。這也是為什麼“神衣”都如此暴露——為了用最少的接觸面積最大地發揮出生命戰維的力量,防止穿衣者被吃掉。
而羅曉的目標是將含有生命戰維的衣服銷往世界每個角落,生命戰維一旦覺醒,全人類就成了它們的甕中鱉。在羅曉的執行下,“覆蓋者”吃人的這一天真的到來了。
遠看是密密麻麻的空中戰艦:
近看卻是一件件衣服,還是現代社會中最能象徵財富地位的西裝:
多少人落入西裝革履的嘴裡,成為行屍走肉:
其中諷刺意味不言而喻。
誇張嗎?未必。現實社會中,金融大佬、明星富豪、“精神領袖”們空手套白狼搜刮民脂民膏的“吃人”故事還少嗎?攀權附會、庸庸碌碌、甘願成為權力者奴隸的“被吃”故事還少嗎?
當然,說到底這還是一個少女主題的熱血動畫,它對這些“吃人”的意象點到為止,選擇了一個與青少年更息息相關也更容易讓人接受的切入點——管教。
4. 身體侵犯與“精神假縫”
皋月的母親羅曉才是整部動畫最大boss。她是怎樣一個人呢?如果說皋月是出場自帶光環和bgm的女人,那羅曉就是自帶彩虹金光和交響樂伴奏的王。為什麼說是王,因為是男是女在她身上已經無所謂了,她給人的壓迫感已經遠遠超越了性別上升到物種層面了(其實她本身就是由生命戰維組成的)。
最可怕的是這個王對女兒(子民)身體赤裸裸的侵犯。劇中有好幾次羅曉侵犯皋月的戲,印象最深的一場戲是羅曉為皋月清洗身體,按她的話來說,“除穢”:
這是母親對女兒的性慾嗎?不,羅曉已經超越了性別和性,這只是權力的炫耀,炫耀她把一個驕傲凜然如皋月的鐵娘子剝開,只剩下最柔軟的肌膚和脆弱的面龐。
世間一切都和性有關,除了性本身。性關乎權力。(by王爾德)
除了控制人的身體,羅曉還善於控制人的思想,將生命戰維纏在人腦上:
《雙斬少女》玩了許多文字遊戲,比如這個招式叫作“精神假縫”——在日本製衣的術語裡,“假縫”是在為客人量體做衣時用於固定形狀而縫上的線,等到衣物做好了,把假縫線拆掉,衣服的形狀也不會變,常常用於和服和婚服。
精神假縫,意味著固定精神的形狀。
懂日語的朋友可能知道,假縫又被稱為“躾”,片假名“しつけ”,而しつけ也有社會道德的意思,尤其是在獎懲分明的制度下養成的禮儀規範。日本心理學家岡本夏木就此做過研究,認為對少兒的しつけ教育與“假縫”有著深刻的內在關聯。兒童七歲前要用各式各樣的“假縫線”(規矩)管制著,等習慣和規範根深蒂固之後再慢慢“拆線”。
換句話說,管教即縫線。在你的心上、你的腦袋上纏上線,將你的思想和行為縫成他們想要的形狀,固定之後,即使拆了線你也心甘情願地俯首聽命。
所幸,我們還有像“雙斬少女”般舉起叛旗的女孩們。可以像流子般,硬是斬斷了那根縫線:
也可以像皋月般,一直當個乖乖女只為了在適當時機出其不意地一擊:
5. 名為純潔的嫁衣
劇裡不斷提到,神衣“純潔”是一件嫁衣,“純潔”是長輩為女兒們準備的最美、最強大的衣服。
聽起來熟悉吧,像不像人們常說的“新娘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 多麼父權的一句話。按林奕含的話說,這不是說你美,是說“從今以後你要自動自發地把性吸引力收到潘多拉的盒子裡”。從今以後,你就是他的人了,這個潘多拉的盒子只能為他打開。
在上面提到羅曉為皋月“除穢”的時候就知道,羅曉對純潔有著格外的迷戀,而這種迷戀正是狼對入口羔羊的潔癖,是父權社會的處女情節。
後來,羅曉發現流子是她更為“純正”的女兒——她們兩人的身體都是完全由生命戰維組成的。於是她馬上用計將流子送入“純潔”的懷抱:
儘管萬般不情願,“純潔”還是霸王硬上弓,嵌進了流子的身體。
畫面突然一轉,走馬燈式地講述了流子的另一種人生,也是我認為全劇最有感染力的一段:
歲月靜好的一生定格在少女的紅暈,與現實中流子滿目的淚水。
這是幸福的淚水,還是絕望的淚水?
流子也一度沉迷於嫁衣所帶來的安全感:
而皋月再一次點醒了她:
流子完全可以像走馬燈裡畫的那樣,做個普通女孩,繼續“幸福”下去。但流子選擇了另一條路:
她連著皮肉,硬是扯下了名為純潔的嫁衣!
不疼嗎?當然疼!那她又何苦呢?她何不按照父母和社會給設定的路,從校服到嫁衣,從讀書到嫁人,衣食無憂,相夫教子,呆在舒適圈裡過好小日子?因為她清楚,這種舒適圈的代價是被奴役,奴役的背後是血淋淋的“吃人”。
《雙斬少女》雖然誇張,但它提出的問題是現實的:你要選擇怎樣的生活、怎樣的“幸福”。
主流價值觀裡頌揚的“幸福”是不是也像精神假縫一樣慢慢地纏上了我們的腦袋、像生命戰維一樣包住了我們的身體以致裹足不前?我們所感受到的“被包裹的幸福”,是自主選擇下的幸福,還是奴隸的幸福?我們以為的自主選擇,是真的瞭解到不同選項、清楚自身環境後作出的選擇,還是在主流導向潛移默化之下自以為正確的選擇?
喬治·奧威爾曾在《動物莊園》裡寫下:
我最害怕的是,我以為自己是那隻特別的,清醒的又無可奈何的豬,到頭來其實也只是埋頭吃食的一員。
最後想說說一個平凡如你我的女孩,真子。她家境貧窮但樂觀蠢萌,是流子最好的朋友。她也一度“升官”成為學校部長級人物,為一家人賺來了豪華宮殿的生活,然而最後她還是沒有讓慾望和榮華遮住了雙眼,寧願搬回貧民窟也不要成為龐大冰冷系統中的一位“幫凶”。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仗要打。無關對錯,只求問心無愧。
《雙斬少女》裡,每個角色都在看清現實後作出了自己的選擇。即使丟棄純潔和幸福要付出巨大而疼痛的代價,她們也要用自己的意志做出自己的選擇,哪怕鮮血淋漓。
這才是我們該有的少女時代。
這才是我們該有的時代。
Pe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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