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差之見

最近讀到《就讓大雨把城市傾倒——比左更左的〈天氣之子〉》，是很有意思的一篇文章，尤其是對“手槍”的詮解，對於“交換範疇”的強調，感覺非常到位。不過總體而言，作者的意態和新海誠自覺抑或非自覺的意識之間，有著相當的視差。這個視差是由於作者整體引入左派敘事的格套導致的。雖然我從來不反對參活禪，還是認為作者的活禪參得有些滑巧了。

毋庸置疑，新海誠受到左翼思潮的浸潤，日本著名的左翼思想家柄谷行人就是他自述書單的重要組成，可是至少新海誠本人不存在如此明顯的站位，而日本的左翼也早已邊緣化，以至於柄谷行人每每談到日本的情況總不免自嘲一番。作者認為新海誠傳達出一種激進的反抗，影片中主角非妥協、不折衷的選擇和左翼的精神一致。然而就我觀影的解會而言，剛好與之相反：種種無力的、流俗的積極背後實際上是深深的消極，並無任何出路可言。雨意味著現代性的壓抑，它和幻燈片一般不時插入眼簾的都市水泥森林，構成了故事開始的前提。所謂現代性的壓抑之於日本，是社會既高度穩定又高度飽和的內卷化狀態（與Involution原義有別），構成盤剝的資本主義系統和這個狀態有關，但是並非它的全部。社會流動性的逐漸凝固和島內的地緣封閉圈令“東京情結”得以成為可能。在各種日本動漫中，對於東京的嚮往和暗自激動，即便是誇張和刻板化也足夠讓人驚奇。體量巨大的東京是普遍性壓抑的具象化，新海誠對此有一種長期的痴迷，他的很多作品都在表現大都市裡面原子化個體的孤獨。他的高峰期是在他專注於呈露孤獨，而非考慮救贖之際。

用這個標準衡量，《秒速五釐米》才是他目前為止最好的作品，而比《秒速五釐米》影響更大的《你的名字》，已然開始流俗。《你的名字》完成度很高，但它的救贖，亦即主角真正的相遇，只是最後一個場景，在此之前兩人的時間和空間都是錯位的。這種錯位結構在《天氣之子》中不再重要，人際的圓滿在影片進入後半程便愈發不復懸念。女主角陽菜讓天氣局部晴朗的能力，是零星而又荒誕的救贖，這種非日常終究不可能實現。奇幻手法在宮崎駿那裡是一種天真，在新海誠則是天真已失之後的自解。壓抑和荒誕的一體兩面，折射出新海誠本人的困局，他的困局事實上亦是日本內卷化社會的困局。新海誠的流俗是必然的，卻也證明他的脫離現實正是感通世運。最後大雨淹沒了東京，折射出內卷化狀態的不可救贖，而新海誠給出的答案是與之共存，不過是搬到更高一點的地方去，日子還照樣過，要做的事便是“享受當下”。而把“當下”作為目的，某種程度上就是因為看不見“未來”。

己亥孟冬隨安室 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