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動手記人偶”與薇爾莉特·伊芙加登

（一篇系統且儘可能客觀的影評，已發表紙媒，有劇透）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虛構架空的某個大陸，酷似維多利亞時期，大陸南北因資源搶奪而爆發的多國戰爭已結束，世界逐漸走向和平。曾經在戰場上成為傳奇的少女殺手薇爾莉特·伊芙加登，因戰爭而失去雙手。更換上金屬義肢的她，戰後成為C·H郵政社的一名自動手記人偶（根據動畫設定，“自動手記人偶”是奧蘭多博士所製造、能將人類的話語記下並書寫的機械。戰後該機械廣泛普及於世，並出現能提供租借人偶的機構。此外，也有一群像人偶一樣從事用打字機進行書寫工作的代筆者，他們也被稱為“自動手記人偶”）。懷抱著對上司基爾伯特少佐的思念，以及為了理解少佐最後所傳達的“我愛你”的含義，薇爾莉特踏上一段尋找何謂“愛”的旅程。在這一過程中，沒有人類情感、被稱為“戰爭武器”的薇爾莉特，通過為不同的委託人撰寫信件，沉睡在心中最細膩的情感逐漸被喚醒。治癒別人的同時，也實現了自我救贖：“如果客人有要求，不論何處都會驅身前往。我是自動手記人偶服務的——薇爾莉特·伊芙加登”。

如果要評選2018年二次元界的現象級“開年怪物”，非這部《紫羅蘭永恆花園》莫屬。早在上映前，製作方京都動畫已經憑藉3支CM和4支PV成功引起了世界範圍內二次元愛好者的注意——堪比膠片水準的畫面配合高雅大氣的古典樂，一時間，“霸權紫羅蘭”的口號逐漸在二次元粉絲圈中蔓延，未播先火，口碑炸裂。後來更有了花式“京吹”，被扣以“人類聖經”、“宇宙霸權”、“來自未來的動畫”和“拯救業界的新世紀聖作”等或真心讚譽或半帶戲謔的桂冠。2018年1月11日，《紫羅蘭永恆花園》在國內版權方Bilibili網站（以下簡稱B站）準時上線。開播之後大批動畫觀眾湧入B站，甚至非原作粉也都慕名而來，一時刷爆各個社群與朋友圈。隨著四月的到來，這部13集動畫全部播放結束。截止到4月20日本稿件的完成，《紫羅蘭永恆花園》已經在B站累計播放4254萬次，共有9.2萬人次參與評分，目前評分高達9.7分（相關數據仍在持續上漲中）。究竟是怎樣的一部動漫，從諸多一月新番中殺出重圍，並演變為近期二次元文化圈的一次盛大狂歡？

“京阿尼”的自動手記人偶

《紫羅蘭永恆花園》（日語名：ヴァイオレット・エヴァーガーデン，英語名：Violet Evergarden）是由曉佳奈創作、高瀨亞貴子負責插畫的日本輕小說作品。動畫的出品方是日本老牌動畫公司京都動畫（日語：京都アニメーション，英語：Kyoto Animation，暱稱為“京阿尼”），國內觀眾比較熟悉的代表作有《涼宮春日的憂鬱》、《CLANNAD》、《輕音少女》、《冰果》以及動畫電影《聲之形》等。“京阿尼”之所以在動畫觀眾中擁有如此高的人氣和號召力，要歸功於它在畫面呈現和製作水準的表現上幾乎無可挑剔。即使是對動畫一竅不通的人，也能很直觀地從視覺上明顯感覺出京都動畫強大的製作實力。2009年10月，京都動畫開始舉辦京都動畫大賞，收集為數不少的原創小說和劇本。其後於2010年12月，工作室決定為部分得獎作品進行出版，借而衍生建立文庫的意念。京都動畫對於自家作品的製作水準要求極其嚴格，稱之為業內標杆也不為過，一年也就兩三部作品。這樣的高質低產於是帶來了“京都出品，必屬精品”的讚譽。

《紫羅蘭永恆花園》是獎項設立五年以來唯一一個獲得大獎的作品，因此它自帶的矚目程度可見一斑。二次元界更是將《紫羅蘭永恆花園》簡稱為《京紫》，以向出品方“京阿尼”致敬。這裡需要更正以及也是被很多粉絲屢次詬病的是，作品的名字本是女主角的全名“薇爾莉特·伊芙加登”，而國內漢化組顯然將其進行了字面翻譯，雖然很詩意，卻容易給觀眾造成困擾。少女為作戰而生，本沒有名字，只是一件“武器”。大佐將其當禮物贈送給弟弟基爾伯特少佐後，少佐偶然看到一株紫花地丁，便給薇爾莉特賜名。動畫中明確呈現的畫面是紫花地丁，屬堇菜（學名Viola，英文名Violet，但中文經常被譯成紫羅蘭），而不是十字花科的紫羅蘭（學名Matthiola，英文名Stock）。戰後，未成年的薇爾莉特被託付給伊芙加登家監護——這便是片名的由來。此外，“細節控”的觀眾不難發現，在主人公薇爾莉特之外，其他諸多重要角色的名字也源自花名——少佐全名基爾伯特·布甘比利亞（ギルべルト・ブーゲンビリア，Gilbert Bougainvillea），其姓氏取自九重葛屬；郵政社御姐社花嘉德麗雅·波德萊爾（カトレア・ボードレール，Cattleya Baudelaire）則取自嘉德麗雅蘭屬；自動手記人偶艾莉卡·布朗（エリカ・ブラウン，Erica Brown）名字取自歐石楠屬；以及顯而易見的愛麗絲·卡娜莉（アイリス・カナリー，Iris Canary）名字取自鳶尾屬，等等。從這一角度來看的話，百花齊放，確實構成了一座大花園。“永恆花園”這一詩意的叫法，倒也順理成章了。

古典主義與自動手記人偶

作為唯一的“京都動畫大賞”獲獎作品，《京紫》製作時間跨度兩年，有著超級精密的細節，和超越動畫電影的製作水準。僅開場一個由翩飛信箋引領的長鏡頭，勾勒出戰後一半廢墟、一半復甦的大環境，就足以讓無數作品望其項背。熒光的綠寶石好似有星河在裡面流動，精緻的打字機發出悅耳的機械聲。山間的夕陽，湖面的漣漪，迸濺的火星，每一幀都從骨子裡透著精緻，令觀眾對於這古典氛圍十足的世界產生浸入式體驗。在這樣的世界觀下，我們自然會聯想到歐洲輝煌的古典時代，猶如品鑑一幅幅文藝復興大師的絕美油畫一般。與這古典畫面相輝映的，是均為管絃樂配樂的背景音樂。精妙的色彩與光影，配上悠揚動聽的管絃樂，使得這部動畫平添了些許文藝片氣質。

在結構上，與這氣質相符的《京紫》採取了單元劇的形式，基本一集一個故事。雖然原作小說使用的是插敘的寫作手法，動畫則以時間順序推進故事發展。薇爾莉特在為不同的委託人工作的同時，她的過去則以回憶形式出現在動畫中。與五彩斑斕的現實世界不同，回憶中的戰爭時期則是一片冰冷、潮溼、陰暗的景象。而僅在回憶中出現的基爾伯特少佐的生死，也成為動畫前半段最大的謎團，答案直到動畫進入後半段才揭曉。不同於以往少女漫“沒出現就等於還活著”以及熱血漫“看似死去實則祕密隱藏”或乾脆“死後依舊可以施法重生”的設定，粉絲對基爾伯特迴歸的呼喚也終究在少佐的一片衣冠冢中落空。

完美主義的“京阿尼”超級注重首尾呼應，不管是情節，場景，還是人物。動畫第一話名為《“我愛你”與自動手記人偶》，強調薇爾莉特是為了解開少佐的感情與最後的“命令”，從而選擇了這個似乎能解讀什麼是“我愛你”的陌生職業。隨著故事進入結尾，薇爾莉特幫助過的委託人們，如走馬燈般，一一展現了被書信改變過往傷痛後的當下生活，這也是對之前分章節故事的總結式呼應。最後一話的標題為《自動手記人偶與“我愛你”》，此時，主被動關係已經發生變化，因為明白了什麼是“我愛你”，所以成就了自動手記人偶特殊使命的榮光。

女戰士與自動手記人偶

這並不是一個女戰士如何衝鋒陷陣的戰鬥番，而是一個少女藉助文字的力量，與委託人相互治癒戰後創傷，並尋找“愛”的意義的成長番。基於此，《京紫》的重心也就自然而然沒有放在直接表現戰爭上。事實上，縱觀全片，對於戰爭直接場景和戲份的設置，也不過四分之一。它更關注的，是戰爭過後，人際關係的重組以及受傷的心靈如何走出陰霾、重歸希望。戰爭作為動畫的一大題材來源，時不時都會有平地驚雷一樣的作品出現，憑藉別具一格的“寶具”，迅速攻佔二次元。隨便舉例幾個戰爭類的著名動畫作品：《在這世界的角落》由留守大後方的婦女作為主角，坐實了二戰後的世界觀設定，並由清新畫風取勝。再早期如《螢火蟲之墓》，藉由兄妹兩人的生活，將戰後創傷刻畫地如抽絲剝繭般直白、赤裸。昔日“神作”《Code Geass反叛的魯魯修》，也是架空的近未來背景，既有揮斥方遒的軍事謀略，又有機甲戰鬥的精彩畫面。而“三大吃人漫”之一的《進擊的巨人》（另外兩個是《寄生獸》與《東京喰種》），更是以酷炫的武器裝備和熱血沸騰的打鬥設計引得無數好評。

客觀來講，進行軍事部署、描繪戰爭場景、設計動作場面，並非“京阿尼”的強項，僅有的幾場戰爭戲動作不夠酷，只能靠場景來彌補，分分鐘輸給前面舉例的作品。“京阿尼”深知自己的短板，因而《京紫》的做法便是揚長避短，將戰爭戲份弱化到背景回憶中，重點起到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以戰爭為推動，突出主題“成長”。原作小說雖說是插敘敘事，但卻對薇爾莉特的成長軌跡梳理出了一條清晰的主軸，那就是薇爾莉特的神性、獸性與人性。薇爾莉特空降最前線的戰場，殺敵如麻、冷血至極，猶如希臘神話中的女戰神——“城鎮的終結者”厄倪俄一般，所到之處，血光沖天。與她這種“神性”所緊密相連的，正是以殺戮為己任的“獸性”。比起“無所畏懼”，不如說她壓根就不知道“畏懼”為何物。從“半神半獸”走向“人”，就是這個角色的使命。與其他典型的“女戰士”角色相比，薇爾莉特不是《攻殼機動隊》中的草雉素子——素子全身“義體化”，擁有了神的“肉體不死”屬性，她的思維方式也進入到“超人”階段，並直接拋出“人何以為人”的哲學命題。薇爾莉特也不是《Fate》系列中的亞瑟王Saber——Saber生而為王，後成為英靈加入聖盃爭奪戰。比起《京紫》，《Fate》系列的故事也更為宏大、更具王者氣質。不過，要看相似度的話，薇爾莉特和Saber的人設還是最接近的，兩人都曾經是戰場上以一敵百的軍人，在某種程度上都不食人間煙火。更有“毒舌老外”知名二次元網紅Gigguk稱薇爾莉特·伊芙加登為“Full Metal Saber”——“全金屬Saber”，也算是一個有趣的銜接點了。

“我愛你”與自動手記人偶

誠如一直強調的，這是一個少女尋找愛的故事。除了薇爾莉特與少佐之間那句“我愛你”，動畫的單元劇小故事，帶觀眾回到了最質樸的“愛”本身。戰後，所有人都在掙扎，都需要自己的情感寄託。自動手記人偶的出現，正滿足了這一點。讓不會寫字、難以表達感情的人，可以通過人偶，以文字的形式，向思念之人傳達自己的心意。有為了鼓勵戰後頹廢酗酒哥哥重新振作起來的兄妹情，有化解政治危機、促成兩國王子公主喜結連理的愛情，有即將病逝卻留下未來五十封信件陪伴女兒成長的母女情……沒有青春叛逆，沒有反目成仇，每個小故事都猶如參與了某一段人生，雖然平淡如老生常談，卻以其情感共通性製造了不少淚點。不同於當下快節奏、多波折的流行商業番，《京紫》剔除了人為痕跡嚴重的強戲劇衝突，只留下被我們所遺忘的、就在身邊陪伴的最質樸的感情，和最簡單的小事。放在戰後的大背景環境下，這樣的質樸與簡單更顯彌足珍貴。

對於薇爾莉特而言，少佐基爾伯特是個特殊且不可取代的存在。薇爾莉特從少佐身上學會語言以及文字，並得到了一顆如基爾伯特瞳色般美麗的祖母綠寶石胸針作為禮物。她時時刻刻佩戴，每每回憶起少佐，胸前的那一抹綠色都彷彿能與她內心的悸動產生共鳴。最後的戰役，少佐在走廊坍塌前推開薇爾莉特，並留下了那句令她困惑的“我愛你”。這也是整部動畫薇爾莉特一切行動的支撐點。她的性格和行事並非常人般充滿共情和感性，而是非常理性和機械的。她能以瘋狂的速度、準確度和語法能力來操作打字機，但她的書信缺乏人類的情感。面對自動手記人偶這一極其需要捕捉委託人細膩心思的職業，她最初的表現顯然是不稱職的。

靈智未開啟時，薇爾莉特不懂什麼是愛。少佐的哥哥大佐曾對於薇爾莉特退役後成為自動手記人偶而嗤之以鼻：“用你那雙奪走了眾多生命的手，寫替人結緣的書信嗎？”她也不懂霍金斯中佐（少佐的朋友，退役後成為C·H郵政社的社長）那句“你還不知道，你過去的所做所為正逐漸引火上身，且越燒越烈”。隨著委託人的增多，隨著與人的深入接觸，並親自參與到生離死別、喜怒哀樂，參與到親情、友情和愛情中，沉睡在她內心深處的普通人情感逐漸甦醒。薇爾莉特首先解鎖的情感便是“悔恨”，她也終於體會到這燃燒的熊熊烈火正是良心上的譴責。作為“戰爭武器”的她，深深醒悟正是曾經的自己結束了別人的生命，也奪走了他們本應擁有的幸福。隨之而來的便是痛苦，以及激烈的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幾乎把她推向崩潰的深淵。真正得到救贖，是與少佐年邁母親的會面。面對一樣在等待基爾伯特歸來的母親，凝視老夫人如少佐般一樣碧綠的雙眸，薇爾莉特終於明白，少佐留給她最寶貴的東西，正是“愛”。只要擁有這份最細膩的情感，她就沒有失去他。她也會以自動手記人偶的身份，滿懷希望活下去，真正地綻放，成為他口中那個“人如其名的人”。

跌落神壇的自動手記人偶

然而，成也“質樸”，敗亦“質樸”。《京紫》的橫空出世本驚豔了亞洲、歐美等多個地區，一度被認為是當之無愧的1月霸權，“開年即鎖定年度最佳”。《京紫》是“人類聖經”宛如瘟疫一般在動漫迷之中傳播，很多隻是隨便看看動畫的路人也能說出“人類聖經”的指代。比起“京阿尼”出品方的宣傳，更多的是粉絲自發性的瘋狂安利，將這部作品強行推上聖殿。儘管骨子裡都透著優雅的《京紫》呈現了日本動畫首屈一指的畫面效果，又有Netflix加持助攻，《京紫》的硬傷也帶來了某種程度上的商業失敗和一定範圍內的口碑崩塌，造成奇妙的兩極分化。Anime Trending（一個以歐美人群為主，以日本動畫及相關內容為對象的投票活動）此前在網站公佈了2018年1月新番的最後一期人氣榜，來勢洶洶的《京紫》最終只排名第五，這樣的表現確實令不少觀眾感到頗為失望。

對於非“京阿尼”粉絲而言，在諸多快節奏的新番夾擊下，《京紫》故事像白開水一樣平淡，空有畫面，再無其他。而對於原著黨和“京阿尼”粉絲而言，前期投放的CM、PV太過驚豔，猶如往沉寂許久的二次元注入的一股清流。播放後，與預期大為不符，顯然不是神作的走向，這也將《京紫》再度束縛於亞文化圈中，沒有成為真正的主流文化。平淡的敘事放在一般日常動畫上也許不是什麼大問題，但《京紫》是一部嚴肅的正劇，它幾乎剔除了一切可以活躍氛圍的笑點，使得觀眾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劇情上。然而拖慢節奏的劇本導致情節相當乏味，畫風明明很大氣，格局卻太過小氣，實質性內容實在太少了。雖然“京阿尼”拼命在用演出和畫面彌補劇本的缺陷，但構圖和運鏡畢竟只能起輔助作用，不可能讓一個原本就簡陋的故事變得飽滿，反而使觀眾的情緒在劇情上找不到落腳點而造成觀感下降。《京紫》最重要的重點本在於描寫薇爾莉特以及其他角色的心理變化，然而全片高潮，薇爾莉特由悔恨到釋然的轉折非常生硬，再加上突如其來、漏洞百出的“火車大劫案”，令這部古典氣息濃厚的動畫畫風突變。最終導致“人類聖經”在一定範圍內口碑撲街，跌落神壇。

故事的結尾，薇爾莉特再度前往遠方。面對委託者，她的目光有一瞬間恍惚，隨即露出釋然的笑容。未對觀眾露面的委託者，是否是令她朝思夢想的基爾伯特少佐？“京阿尼”要開始使用“昔人未逝”的套路了嗎？儘管官方沒有進行說明，卻足夠令人發揮想象了。隨著開播的結束，近日，“京阿尼”又為《京紫》打出了“新企劃進行中”的宣傳語，不知道是劇場版還是續作電視動畫。未來的自動手記人偶又將如何開展？這也是接下來的一大謎團了。

清幽小徑，鮮花盛開。皮質長靴踩過路上的砂礫，伴隨藍色裙襬婆娑著花枝的綠葉，沙沙作響。身姿挺拔的少女，金髮藍眸。她打扮得如人偶一般，卻有幾分軍人氣質。提著棕色行李箱的，是一雙金屬造就的手。她放下箱子，提起裙襬微微前傾，以優雅的姿態施禮：“如果客人有要求，不論何處都會驅身前往。我是自動手記人偶服務的——薇爾莉特·伊芙加登”。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