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與千尋裡各種形象的隱喻淺析

前段時間在電影院重看了《千與千尋》，感覺竟然像自己從來沒有認真看過似的。宮崎駿的片子一向有這種好處，常看常新，在不同的年齡看，收穫也會有所不同。這一次去影院看，不知是不是氛圍更能令人沉浸其中的緣故，過去我腦子裡關於這部影片的許多碎片式的想法漸漸匯合，融為一個整體。所以我寫了這篇文章，希望就《千與千尋》的影射隱喻問題談談自己的想法。

一般認為，湯屋整體就像徵著社會，小女孩千尋不得已進入湯屋的過程象徵著邁入社會的人生歷程。這種隱喻並不鮮見。但宮崎駿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創造出了一個有層次、有質感的社會。湯屋並不是鐵板一塊，首先它有“內”“外”之分。千尋初到神界時站在橋上仰望湯屋的畫面想必讓許多人印象深刻。但是，湯屋其實只有正面才如此金碧輝煌，側面客人看不到的地方其實是沒上塗料的禿牆。連同外面供應各種食品的小街一起，湯屋給外人留下一種物產豐足、繁榮昌盛的印象。然而角落裡卻盡是水泥原色的牆，簡陋的階梯，老舊的排水管以及掛在高處、臨時加蓋出來的木板小屋。宮崎駿能夠準確地描繪這些景物，除了他平常仔細觀察過都市裡的老城區以外，我想不出別的解釋。這種反差道出了湯屋，也是現代都市文明的本質：只有表面光鮮。偶爾來玩樂的神明們享受了湯屋最好的一部分，走到哪都被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留給湯屋眾人的卻只有苛刻的待遇和每天繁重的工作。

除了內外的分別之外，湯屋的內部也存在著上下等級之分。千尋剛來到湯屋時，走進了鍋爐爺爺的小屋。這是湯屋樓層的最底層，也是湯屋小社會的最底層。在這裡工作的除了鍋爐爺爺外，就是小小的煤精了。煤精們做的是最苦最累、同時也最髒的工作——搬運煤塊。根據鍋爐爺爺的說法，煤精是由普通的煤灰變化而來的。這裡面可能有個魔法契約。煤灰變成了有生命的精靈，卻不得不一生都做苦力以換得生存的權利。為活著而活著，用生存換取生存——這或許就是宮崎駿為社會底層那些出賣力氣的人做出的總結。儘管如此，煤精們也不是完全任人擺佈的。它們會在工作中偷懶耍滑，也會團結起來大聲抗議。或許這就是煤精們與死滅煤灰的最大區別：儘管飽受磨難，它們仍然保有質樸的生命活力。有趣的是，煤精雖然地位低下，卻似乎比樓上的那些人們更富於人情味。鍋爐爺爺凶神惡煞的面目下也多少隱藏著屬於常人的情感。把千尋在門口向跳起來的煤精們揮手道別的情景和她在樓上遭遇嘲諷、嫌棄、排斥的種種放在一起比較，不難看出作者的態度。

湯屋的主體，也就是鍋爐房的樓上，是故事發生的主要地點。在這裡聚集著各式各樣的人物：尊貴的客人，卑賤的客人，討人喜歡的客人，令人作嘔的客人；搓澡工，清潔工，廚子，傳菜員，迎賓，大小領班。這地方熱鬧非凡，人人分工明確，幹起活來井然有序，可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卻十分冷漠。在這裡幹活的人雖然不像煤精們那樣辛苦，每天的工作也是十分繁重的。他們要忍受領班的訓斥，同事的勾心鬥角，還要應付層出不窮的麻煩。他們住的地方非常狹窄，洗完的衣服只好掛在樓與樓之間的繩子上。睡覺是每人一個鋪位，十幾人一個房間，連用的被面也褪成了暗淡的顏色。他們的生活並非事事如意，不過至少他們還在“生活”，不像煤精們那樣只是為了生存本身。這是一個複雜的群體。他們汲汲於蠅頭小利，喜歡抱團，自私冷漠、愛看別人笑話——千尋初來湯屋時眾人的態度尤其能表明這一點。有一個細節很巧妙地將這種態度濃縮成一個典型行為：千尋上工打卡，當她笨拙地想要翻過牌子時，後面的人卻叫她不要擋道。這是一種純粹的冷漠，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我不想害你，卻也不想幫你，只是冷眼旁觀，反正燙手山芋不要拋到我這來就行。普通人如此冷漠，握有一點權力的領班更要作威作福。這就是宮崎駿描繪的一幅現代都市工作者群像。

然而，即使在這樣的地方，愛和理想仍在暗中生長。玲對小千說，她總有一天要去對面的城市，這個願望可能一輩子都沒法實現，但她還是努力著、嚮往著。她嚮往什麼呢？或許是嚮往幸福吧。可是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麼，她恐怕也只有一個模糊抽象的概念。

湯屋的最頂層，也就是湯婆婆居住的地方，毫無疑問是整個湯屋財富和權力的集中點。這裡的地板不像樓下那樣是木質的，而是大理石的，光潔、華麗而冰冷。走廊上的瓷器也大得嚇人，把初來乍到的小千尋襯托得更加渺小了。湯婆婆一揮手，千尋的身體就任她擺佈，可見眼前的這位魔女有多麼可怕。湯婆婆的屋子裡除她之外，還住著三個會蹦來蹦去的綠色頭顱，一隻腦袋長得像她的怪鳥，以及她的兒子——巨嬰坊寶寶。湯婆婆對員工的冷酷無情和她對坊寶寶的千依百順形成了富有戲劇性的對比。坊寶寶自己住一個圓形的房間，屋裡到處都是玩具和軟墊，牆上繪著美麗的風景和童話中的城堡。他對千尋說外面的世界有病菌，所以他才從不出門，這話可能是湯婆婆對他說的。湯婆婆對寶寶的溺愛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讓人不得不懷疑她經營湯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坊寶寶。在經過可能持續了許多年的努力後，湯婆婆得到了樓下那些人夢寐以求的兩樣東西：權力和金錢。她自己經常做一些殘忍骯髒的事情，卻把孩子圈在一個人為的、童話般純潔的環境裡，致使他長成一個嬌氣又任性的巨嬰。這種結果非常諷刺：父母辛苦一生，想把最好的都給孩子，卻不料把最愛的孩子養成了大廢物。這也是對樓下那些人努力最終結果的一個暗示。沒錢的人認為金錢可以帶來幸福，有錢的人卻說：並非如此。進入湯屋對於千尋來說，是打破了她原有的生活狀態的意外。然而千尋的到來卻也改變了湯屋，尤其是改變了坊寶寶，使他“自己站了起來”。從這一點上來說，坊寶寶這個角色可以看做千尋的一個分身。另外的兩個角色也很有意思。那三個綠頭平時和湯婆婆一個鼻孔出氣，戲弄初來乍到的千尋，幫著把白龍推下深井，可是被錢婆婆變成坊寶寶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拍死真正的寶寶。可見它們平時就有不少積怨，只是礙於湯婆婆沒有發作而已。而那隻長了湯婆婆腦袋的鳥卻自始至終維護寶寶。三個頭象徵的應該是服務於頂層的僕人，對主人又怕又恨，始終想伺機報復；而人頭鳥則代表與主人同心同德的寵兒或寵物，它不僅長得像跟主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還始終忠心耿耿。 除去這三個分明的階層以外，其實還有第四種人，那就是無臉男。無臉男一出場就站在橋上，在千尋讓他進來以前，他始終站在屋外。換句話說，無臉男象徵著這個社會的邊緣人。他們無法進入社會，不屬於任何一方，連最下層的苦力都做不了，連話也說不出來，就這樣孤獨，渴求著人的溫暖。無臉男可以隱形的特質也恰好說明他在這個世界上彷彿一個“隱形人”。千尋注意到了他。還給他留下了一個門口，從此他進入了湯屋，千方百計地想對千尋好。可是千尋並不想要他拿來的多餘牌子。恰好此時發生了河神事件，無臉男突然發現了人們對金子的狂熱。於是他從手掌裡變出了金子，把整個湯屋的人都發動起來為自己服務。鑑於宮崎駿總是把現實用神話、童話的手法演繹出來，我們可以假設，無臉男從手掌裡變出金子、後來變出的金子又化作泥土，這段故事說的其實是一個邊緣人的墮落，甚至有可能是犯罪的隱喻表現。然而無臉男用金子買來了大魚大肉，買來了阿諛奉承，買來了卑躬屈膝，卻買不來他想要的愛，所以他還是要找千尋。可千尋卻當眾拒絕了他的金子，還跑掉了。無臉男的手漸漸傾斜，金子嘩啦嘩啦落到地上，眾人上去哄搶。無臉男高踞眾人之上，雙手卻不知所措地懸在半空，神情落寞無助。這個鏡頭實在是非常精妙。而後千尋給他吃了苦丸子，他就開始嘔吐，把之前吃下去的人和食物全都吐了出來。這個苦丸子可能象徵著人們不得不面對的痛苦真相。將這種痛苦消化掉後，人就會吐出內心積蓄的怨毒，變得健康起來。無臉男和白龍都是因此獲得了新生。

在湯屋裡，每個層次的生靈都有他們追尋的東西。煤精追求更人道的待遇，玲和她的夥伴們追求金錢和遠方，無臉男追求愛，湯婆婆追求更大的財富和權力，白龍（根據印象曲歌詞和片中情節）追求他被人類填平的河流，甚至不惜賣身給湯婆婆來學習魔法。其實這部片子裡的魔法本質上可以看做一種奇幻世界裡的交換契約，比如用力氣換取生命，用青春換取金錢。但是一旦簽訂契約的一方找回了自我，想起了遺忘許久的名字，契約對他就不再具有約束力了。這實在是非常浪漫的表現手法。在這一班人中，千尋是唯一一個為追求他人的自由和幸福留下來的人。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宮崎駿的女主角不論年齡都有一種健康、高貴、有尊嚴的感覺，千尋就是這樣的孩子。她也是唯一一個從一開始就記得自己名字的人。有意思的是，她的名字並非自己記得，而是白龍替她記住的，結尾處千尋又幫助白龍找回了名字。這再次證明了宮崎駿認為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聯繫在尋找真實自我的過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

錢婆婆作為湯婆婆的雙胞胎，代表著與湯婆婆相反的價值取向。她們一個住在豪華浴場的頂層，一個住在簡樸的小木屋裡。千尋在最後坐上電車，來到錢婆婆的住所，這段是整部影片當中氣氛最寧靜祥和的一段。在千尋追尋自我的旅程中，這可以說是“開悟”的情節。電車的意象貫穿始終，但到此時才發揮作用。如果說湯婆婆與錢婆婆分別象徵城市與鄉村、積極進取與急流勇退的二元對立，電車就是帶著在外拼搏的年輕人回到家鄉、迴歸心靈出發點的使者。此外，電車本身是一個空間與時間一同移動的場所。這種移動往往給人帶來關於生命的哲學思考：我們認為是珍貴且可靠的東西，真的有那麼可靠嗎？不是的。一切都會消逝，像窗外後退的景色一樣不能久留。相遇的人很快就會分別，歡樂的時光眨眼就會過去。在這樣的世界裡，什麼是真實？什麼是永恆？人究竟能留住什麼？怎樣才能留住它們？

這些問題，至少在宮崎駿創作《千與千尋》時，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是人與人之間的“愛”。不是愛情，而是廣義上的愛，那種看到他人受苦，自己也不能忍受，必須有所行動的偉大的愛。施予這種愛。就是幸福的本源。這樣的主題很像俄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一些作品。任何一部傻白甜劇都可以運用這樣的主題，天真純潔的愛拯救全世界什麼的。甚至也可以使用同樣的劇情套路：一個女孩闖入一個墮落的世界，不僅沒被同化，反而靠自己的力量拯救了所有人。然而，如此生動、豐滿、深沉、廣闊的世界只有宮崎駿能創作出來。也正因為這份生動豐滿，原本平凡的事物在他筆下變得驚心動魄。千尋不過是個十歲的小女孩，她做的最勇敢的事也不過是從一段懸空的排水管上跑了過去。但在那一刻，她身上彷彿凝聚了自古以來所有為了最平凡也是最偉大的事業而奮鬥的人們的靈魂。“為了他人的幸福”，這句話至此終究不是空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