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被仇恨攪碎

這是我最愛的電影！

看完很久就無法寫下什麼，零碎地思考了一些東西，作為一個嘗試，來解釋為何《物之怪姬》給我這麼大的震撼和無力。

電影以一個四角關係為架構，支撐起這部野蠻與血腥、仇恨和邪惡吞噬了一切的生命之歌。這四角分別是麒麟獸代表的無可辯駁的凌駕於生命之上的物理規律；以男主飛鳥為代表的同樣凌駕於單一生命之上的自由意志（世界觀念、超脫於單一的善、或者跳脫了種族的生命意識）；以幻姬為代表的最優秀的人類領導者、開拓者，人類的引路人；以桑為代表的其它眾生（可概括為自然，但其實是自然中的生命）。

幻姬是充滿現代理念和領導氣質的塔塔作坊女當家。不畏懼神靈、以科技和工業為民族（如果把這個不大的作坊看成一個社會一個民族的話）的指路燈，她很像工業革命以來湧現出來的最優秀的領導者。此外，她訓練女人拿槍守衛家園，把村寨裡的女人都影響成了吃苦耐勞、獨立自強、能嘲笑男人“不可靠”的一批可愛勇敢的女人，她的平等意識、尊嚴理念無疑甚至超過了當下的大部分人。即使現在這位中世紀的女當家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得不說，她仍然將會是最優秀的人物，是人類進取的宏偉鉅製中的主角。

桑桑則是野性和純潔的狼女。她人類的身份其實並不重要，只是為了方便與人類的幻姬形成可以對話的衝突，並且和年齡相仿的飛鳥互動為電影增加豐滿度。但是她真正重要的特點是她的狼性，她是動物們的代表。可以把她看成最早期還是動物的人類，沒有彎彎繞繞，沒有花花腸子。桑桑甚至沒有謀略，身上帶著古代狼族乾脆利落的血性，甚至有古俠士風範。她闖入塔塔村寨，單槍單人，就想與幻姬決鬥，而不在乎敵多勢眾、自己毫無勝算。她不把死看成終點，把使命看成終點。同時她又純潔善良，認可的就可以把自己的心掏出來。對立場模糊不清的少年飛鳥，一旦她認為是好人，就可以口嚼食物喂之。即使面對以及變成邪神的豬神，她毫不猶豫地阻止，而不是逃離。

飛鳥明顯是中立一方，同時承擔了觀眾視角，是明線。受詛咒的少年飛鳥來到世界的西方，機緣巧合之下接入了一場人與自然的惡戰，他深入過麒麟森林，也切身體會過塔塔作坊的人類生活。他不永遠站在人類一邊，也不永遠站在自然一邊，他一直站在的，是弱勢一方。因此，飛鳥時刻與弱勢一方處於同樣的危險之中。雖然在情感上，飛鳥是人類思維和一種人類的悲憫情感。但是我卻認為在結構上，飛鳥完全是上帝位置，並非說他能有什麼主角光環，他的所有努力，註定沒有任何作用。飛鳥是一個人類的身份和邏輯在思考的，所以他是一個離群的局外人，一個無力的上帝。他看到了一切，他什麼都無法改變。

麒麟獸是飛鳥的對角。它承擔了最神祕的部分——自然的主人。麒麟獸是暗線。它與飛鳥一起構成中立，卻也有些不同。”麒麟獸給予生命，也吸取生命。“與其說它是森林的守護神不如說它是生命的掌控者。當它尋找它的頭的時候（準確來說並不是發怒，這是很耐人尋味的），它讓森林的所有生物全部失去了生命，接著蔓延到塔塔作坊，即將收走人類的生命。可見，麒麟獸不屬於桑桑所代表的動物和植物們。由於隱晦的描述和充滿想象力的表現手法，我們不知道麒麟獸的誕生、繁衍，等等，甚至有的觀眾會把麒麟獸當成是一個終極boss或者終極災難那樣的角色，這反而引發了我的猜想——麒麟獸代表的，其實是世界運轉的規律。它起源於一切之前（不知道多久前就存在了），任何時候發揮作用（一直以來讓山繁榮，但是不是主觀上這樣做，而是它的性質就是這樣，它走過，腳下就長滿了植物），導致了量變和質變（在人類與自然的平衡被徹底打破後發作並收走了雙方的生命)，不帶有感情色彩而是自然運轉並且自洽（最後的爆發並不是因為它發怒了，而是為了帶回自己的頭）。所有是麒麟獸讓生命得已誕生（對森林茂盛起的作用），但是麒麟獸高於生命。他也是上帝，一個無所不能的上帝。它不需要看到什麼，它無形中就決定了一切。

幻姬和桑桑背後的群像是必不可少的，正是因為它們的存在，對立變得不可化解——因為生命就是以自己的生存為唯一不可撼動目標的。

幻姬的背後，是一群努力樂觀生活的勞動人民，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同時，他們周邊還有虎視眈眈的各式力量。一個是過河拆橋，毫無憐憫之心的唐傘連，領頭的和尚對殺死麒麟獸有莫名的執著，以皇名挾持幻姬，又想事成後作為墊腳石。一個是覬覦他們鋼鐵的武士淺野的部隊，武士們乘幻姬帶領男人們上山打麒麟獸前來攻擊只有女人守寨的塔塔。相比之下，塔塔人民勤勞能幹，男人們敦厚老實、女人們熱情樂觀，他們都重情重義，對幻姬大人衷心耿耿。而幻姬則參加殺死麒麟獸的計劃，她也有她自己的打算。她從沒有對飛鳥舉起槍，她知陰謀而不用，她心中想的是如何採用策略從同類手中交換得到塔塔族的生存空間。她提前就知道淺野回來偷襲，卻還是留給女人們武器後上山。她告誡女人們：“有時候人比野獸可怕。”我想，最懂人性的一定是幻姬大人。如果單單看塔塔，他們是一個值得敬佩的民族。他們因為大鍊鋼鐵，能夠打敗野獸和同類在這裡生存，但也因此引來野獸的仇恨和人類的覬覦。為什麼塔塔人民要來到這麼困難的地方生存呢？如果不是在原來的地方沒有立足之地，又有誰會來這裡做辛苦的工作，整天與野獸鬥爭呢？

而桑桑的背後，也是一群群原本幸福地生活在熱鬧森林中的生物。森林裡美極了，茂密的樹綠得醉人，許多小精靈在這裡行走玩耍。有白狼、野豬群、猩猩。野豬群和猩猩就如同淺野部隊和唐傘連一樣對整個森林一方進行了補充。白狼是最堅忍的，它們不輕易出擊，一出擊就採用聲東擊西的策略。白狼也是最堅忍的，被打中了火石矢，能夠保住神志，就算已經身首分離，也要對幻姬進行最後一擊，完成自己的仇恨。粗野的野豬群是最剛烈，也是最光榮的，在豬神的帶領下，明知是陷阱，也還要戰鬥到最後一員。正是在此剛烈下，仇恨化成深淵，吞噬了之前的山豬王，也吞噬了豬神。猩猩則是最複雜的，他們出現了兩次，攻擊野豬和白狼，認為他們把滅頂的災禍帶給了森林，可以把它們看為改良派。它們努力種植森林，和人類小打小鬧，卻不知即使沒有豬人之戰，人類也會毀了這片森林。是啊，誰能接受自己的家園被後來者破壞呢？可是世界是不講先來後到的，只講弱肉強食。只有在戰鬥中死去才能避免更悲慘的被人類馴服的命運。

所以對立的雙方本質上是一樣的，只不過人類因為太過強大而能獨自與其它生物抗衡罷了。（把可能簡單些的兩個物種的對立變成了人與自然的對立）

塔塔族沒有辦法放棄入侵森林，在這個世道，那是唯一可能生存的方式。動物們也不可能放棄抵抗，家園毀了他們還能去哪裡呢。無解。

於是所有的善意都被仇恨攪碎了。為了生存生物可以獻出一切，甚至顯出自己的靈魂，即使最後只是讓一切重新開始。如果說悲劇是把一切毀滅給人看的話，再給一次明知無用卻偏偏治癒的希望，細想不是更殘忍嗎？也許本來我們可以猜想，人類離開了，森林雖然沒有麒麟，但是又重新生長起來；或者野獸們遷徙了，森林變成人類的後花園。可是當漫山遍野又長出了嫩綠幼苗，戰場也重新被植物覆蓋時候，桑桑帶著狼回到森林裡了，幻姬大人笑著對大家說：重新創造美好生活吧。生機勃勃，生機勃勃的戰鼓！生命的聲音！我只想起薩特論證的：存在是一種絕望的……

很多人說，宮崎駿沒有給出答案。是的，人類也許永遠也無法給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可是我隱約感受到宮崎駿說了些什麼。飛鳥對著雙方都大喊：沒有共存的方法嗎？也許原本沒有，在飛鳥出現後，我願意相信有。

飛鳥也許是承載了希望的，他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讓雙方都信任於他。他的赤誠的心讓他跳脫出人類的單一立場，能理解狼，能理解野豬，甚至能和麒麟獸共鳴。這位東方的神祕少年，隱世而居的世族培養出來的勇敢而富有同情心的接班人，卻不幸地被詛咒。每種生物不也是如此嗎？不知何時何地地被降下了生存的詛咒——無論如何，要活下去！於是飛鳥穿山越嶺地前往西方，這裡的敘述充滿了悲壯！就在一開始，多麼奇妙的設置。在廣闊無垠的平原上、湍急的河流中、清晨的晨霧裡，這麼美的一個世間，這麼走過一個被詛咒的少年的身影，他為嗜血的西方帶來一個可能的答案：信任。愛與信任、承諾與付出。至柔至剛，就是答案，不知對錯的答案。我想起當年的玄奘，是否也是這麼走過沙漠、走過叢林，走過多年早晨黃昏。

飛鳥就這麼把胸膛赤裸地面對人的槍，和桑桑的刀。

宮崎駿是真正的哲學家，也是真正的藝術家。我感受到對世界運轉規律一種冷靜的觸碰，用人類過於感性的筆觸，去感受到這規律。就在那裡，有它自己的宿命並難以自治。我們就是在這樣一個世界上生活的。無論怎麼做，永遠處於不是的、虛假的風險。認知到認知層面而形成的莫比烏斯環能破解嗎？能去感受到已經不易。反而是在互相屠殺中感到世界的真實，之後掉入更加的虛幻。問題比黑洞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