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疑問

廣袤的關中平原有如一個謎。千歲的神獸，靜謐的深林，浮躁的人類，悲鳴的生靈，絢爛的刀鋒，暗淡的夜——如此的大氣磅礴而又如此的細膩精巧，如此的璀璨奪目而又如此的簡潔清晰，如此的悲天憫人而又如此的冷酷無情。——這就是《幽靈公主》，一個永恆的謎。

一城

影片真正的劇情還應從Tatara城講起。

區別於影片中一筆帶過的部落或是未作描寫的朝廷，宮崎駿筆下的Tatara複雜真實，特點鮮明。男人翻山越嶺運輸礦石糧草，女人鼓風鍊鐵守衛城鎮，各司其職井井有條，典型的早期手工工場的樣子。當然也不止於此。為了與下游村莊爭奪水源它要進行戰爭，為了軍備武器守禦城池它要與天皇朝廷交易鐵礦——看似是一座城，實則隱約是一個社會的雛形。 再看Tatara的人。大體而言男人友善，女人活潑，和睦融洽怡然自樂。當家的Eboshi是一個開拓者的形象，有著日復一日開拓森林的堅定，直面狼神征服自然的勇毅，不辭辛勞照料病人的仁愛，以及偶然間一閃而過的貪慾：她本就是人性最本真的體現。正因如此，毀林、拓荒、獵殺這舉動便絕不能簡單以個人的喜怒好惡慾望來批判，更多的是從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來理解，並由此，對必然的結局報以同情。

故事緣起於Tatara，又終於Tatara。石火矢部隊承受著野豬群狂暴的衝擊射殺山豬神；城民隊伍不顧唐傘連的背後襲擊，向著森林深處一往無前；Eboshi高喊著“且看這人類弒神的一刻”扣動石火矢扳機，意氣風發——劇內的個人英雄主義輝煌到了頂點，而在劇外先覺的我們，受制於歷史之必然的悲壯感，也早已瀰漫開來。

兩人

那邊人多勢眾氣勢洶洶，這邊卻只有兩個奇怪的“人”。

倘若人與自然的矛盾不可避免，既然選擇了活下去，那麼生者的身上想必也帶著對自然的原罪。擊殺邪神保護村莊勢必冒犯自然，遠在東方部落裡的Ashitaka也躲不開這個普遍的悖論。結果也早已註定。Ashitaka剪掉髮髻，隱去面龐，揹負詛咒/原罪，踏上了一條解咒/贖罪之路。 思想上的重負一直困擾著他。無論是於麒麟森林裡救起兩個傷員，還是在Tatara城插手San和Eboshi的搏鬥，雖然一直都在不遺餘力相助，但又始終奇怪地疏離在雙方之外；縱然從一開始就是調停者的身份，但是直到自己也深深捲入其中，才理清事實脈絡的糾纏。

而公主San，她有獵豹的敏捷白狼的優雅，漫步在森林中步履輕盈如樹精，夤夜獨闖Tatara又有著豬群的悲壯。她是整個森林特點的綜合體。生於 森林一步步陷入絕境 的時代，除了舉起手裡的槍矛她也別無選擇。 問題是，她居然是個人類…

橫的個體身份認同，縱的種群命運走向，縱橫交錯出十字路口的彷徨感。公主San的存在本身就是人與自然這組矛盾的最高潮。

三結

於是，Ashitaka，San，Eboshi，帶著各自背後的勢力，纏成了三個死結。

人要生存。毀林、拓荒、獵殺，這是人的“正義”。森林要生存。反擊、刺殺、復仇，這是森林的“正義”。兩種正義的交鋒，就是戰爭。

——這樣的戰爭不可避免。無論是Eboshi開墾森林還是Jiko尋求長生，本質上都是對生的渴望。山獸們又何嘗不是呢？在生與死之間，沒有任何規避與妥協的餘地。而當San代表自然、Eboshi象徵著社會化的人類而出現時，矛盾顯得愈發赤裸尖銳。這樣的矛盾，絕不是批判一下人類的貪婪無度、空談幾句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口號所能夠消弭的——Eboshi絕不是一個反面形象，前者批判的對象便是錯的；而後者的性質本質上是技術的實踐的，而非影片所表現的原理的，更何況在實踐的層面它也只是個口號。 ——這樣的戰爭不死不休。基於生存權的鬥爭一定是最為殘酷而徹底的，無論是對於人類社會還是自然。Eboshi與San對峙多年，Tatara城裡新婚的男子在狼神的利爪下失去了生命，野豬群明知必死也要悲壯地衝鋒…直到最後的結局——看似是草木復甦，荒山又綠，一切回到原點，但實際上，麒麟獸消失，豬群滅絕，自然的核心——野性與活力，已經凋零殆盡。留下的只是被馴化的自然。

不死不休的不只是人與獸，麒麟神更是如此，那個人面鹿角羚身的神奇生物。影片中的麒麟獸不只是自然的化身。它是矛盾的焦點——Eboshi要弒神，San要守護。它也是矛盾的調和——鼻尖輕嗅便是生命流失，目光所及便是枝葉橫生，四蹄踏地間就有草木榮枯。然而它究竟是個局中之人。縱然嘴部一觸就能醫治傷痛，卻也無法消除詛咒之上山主刻骨的仇恨、詛咒之下人與自然尖銳的對立。當Eboshi一槍打掉它的頭顱時——長角怪獸的軀幹過度膨脹，渾濁的液體漫山遍野，所經之處寸草不生——像極了為了生存，同樣過度膨脹的人類。

“森と人が爭わずにすむ道はないのか？”真的沒有共存之道嗎？

這是調停者Ashitaka的疑問。想要調解Eboshi與San的宿怨不可能繞開這個問題，而問題的答案，也同樣是解開Ashitaka揹負的詛咒的鑰匙。在這裡，Ashitaka的命運線，與人和自然的矛盾主線，再度打成一個死結。 然而解答這樣的問題終究超出了人類的能力範圍。又或者，這確是個無解的問題。正如同Ashitaka在人與山獸間奔走，卻終究挽回不了麒麟獸被殺的結局。他所能實踐的，只是那個不是答案的答案。單純地活下去。

說實在的，整部影片留給我最深印象的並不是Ashitaka直面刀鋒時的輕輕的那一聲“そなたは...美しい.... ”（你真美），不是林中小島上San把肉乾嚼碎餵給他時他眼角那晶瑩的一滴淚，也不是Eboshi以石火矢瞄準麒麟獸，臉上的神采飛揚；而是，男主一人一馬，穿行過茫茫草原的那段旅途；是 離開Jiko，跨上羚角馬，走向迷霧般的陽光裡的那個背影。每當看到這裡，心底便不免發出一聲嘆息。正如久石讓的那首背景音樂一樣（The Legend of Ashitaka Theme【End Credit】），愁思宛轉而又滿懷決絕，我猜想從最開始Ashitaka就隱約感受到了最後的半悲劇性的結局吧，卻又不得不這樣走下去，因此才有了他和善之下那近乎憂鬱的性格。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想相比Tatara的Eboshi等人，恐怕Ashitaka更接近真實的現代人，或者說更接近宮崎駿本人——同樣揹負著對自然的“原罪”，卻夾在兩面正義的懸崖之間，懷著愧疚之情，踏上了這條明知註定沒有答案的求索之路。

聊以可慰的是，如Ashitaka一樣，我們尚不用為區分歧路正路而煩惱。擺在眼前的只有一條路，肉體上單純地活下去，思想上把這永恆的路永恆地走下去。至於其中，究竟是一葉障目的忘憂，還是求而不得的苦悶，也就不得而知了。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