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談《幽靈公主》 1997/07

這篇訪談解開了一些疑惑，也分享給各位

　　請您談談男主角阿席塔卡 　　阿席塔卡不是一個快活的無憂無慮的男孩子。他的命運使他天性憂鬱。我總覺得自己也是如此，可之前我一直沒有以這種形象為主角創作一部電影。阿席塔卡因一個荒謬的理由被詛咒。雖然他的確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他殺了野豬神。但是從人類的角度他根本不該因此受懲罰。然而，他的確受到了如此邪惡的詛咒。我想這與現實生活中人類的命運很相似。也許厄運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那麼亞克路呢(阿席塔卡騎的那隻鹿) 　　我創造了亞克路大概因為畫一個虛構的動物要簡單一些。另外一個原因，如果我讓男主角留著日式傳統髮型手拿日式劍騎著一匹馬，那看起來就像日本武士了。那他很容易就被同戲劇中的武士形象聯繫起來。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一個真正的男孩子而不是一個日本武士。 　　當阿席塔卡離開村子來到外面的世界，他便迷失了。這種情況下他只能對這個世界不理不睬彷彿他根本不是個人。事實上從他剪掉自己頭髮的那一刻起，他已不再是人類的一員。在村子裡要剪掉頭髮時會召開一個會議，所以表面上阿席塔卡離開村子是出於自願，其實是村裡人強迫他離開。阿席塔卡這樣一個男孩子甚至在市場上都不能和別人很好的溝通。他們村子所在的東北地區以前產金子，所以阿席塔卡只是把金砂當作錢，雖然他根本不知道金砂的價值。

　　從服飾上看幻姬（黑帽大人）比較像女扮男裝的舞姬 　　是啊，我也是想塑造這樣的形象。她千辛萬苦才到那裡，所以從她的角度看，她肯定覺得阿席塔卡所受的詛咒根本不算什麼。

　　她的確是歷盡千辛萬苦啊 　　是啊，在我構思的故事中，她是一名海賊的妻子，或者類似的角色。她的願望是建立一個她理想中的天堂。所以，她代表了20世紀的人。她有明確的目標，並能付諸行動。起碼，我是這樣認為的呢……（大笑）

　　如果有人妨礙她呢…… 　　她會毫不留情的殺戮，犧牲，甚至不惜犧牲自己。我想她就是那種人。

　　那武士們和達達拉（城堡裡的人稱為達達拉人）的那場戰爭究竟如何 　　這種事情相當普通。達達拉用來沖洗鐵砂的水侵蝕了山川峽谷。水被導入水槽，洞穿峭壁，之後變成泥水混合物，被導入另外一個槽使鐵砂逐漸沉澱下來。這個過程汙染了水，把泥沙都衝到了下游地帶。所以下游的村莊和河流都被泥沙堆埋。這對種田為生的人來說簡直是災難。 　　於是，下游的農民和達達拉人常常陷入激烈衝突。所以當地武士對達達拉的攻擊根本沒錯，他們恰恰做對了。在那個時期，武士和農民之間並沒有明顯的區別（或者說一些Samurai同時也是農民）。所以隨著達達拉的不斷壯大，發生衝突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武士們說他們屬於淺野將軍，他們有貴族血統。所以當阿席塔卡向達達拉進發，他們便以上賓之禮對待他，就像對待一名的武士。如果他們知道阿席塔卡要去單獨挑戰，他們也會說：“加油！”如果見識了高超的武藝，他們會由衷的讚歎並且心想“我真是看到了好東西啊。”我希望他們是這樣的男人。 　　我並不認為武士們是壞人，也不認為達達拉人就是好人。所以工人們吃飯那一幕我嘗試加入了一些不可愛的人。雖然賈六和那個依西比亞人都受傷了，但賈六卻一句話也不跟他說。 　　即使是像賈六一樣本性善良的人也無法逃脫那個年代的社會束縛。雖然依西比亞人生性惟利是圖，但是在達達拉，他們被當作沒有感覺沒有人格的人。

　　我感覺達達拉女人那種頑強堅韌的品格正是我們在現代女性身上可以找到的。 　　我不是想把它現代化，只是感覺如果把達達拉描述為男人強權的社會會很枯燥無趣。如果達達拉的統治者是男人，那他一定只能成為管理者而不是革命者。但如果是女人，即使她做同樣的事情，也可以稱為革命者。所以我沒有把她們刻畫成需要男人保護的女人或者家庭主婦。我有意的把他們從男人的世界，從家庭瑣事中抽離出來。我想其實達達拉也應該有孩子，但那樣事情就變得複雜了，所以我的影片中沒有出現孩子。最終，那裡應該會誕生很多孩子，但我希望我筆下的達達拉還沒有登上那樣一個舞臺。 　　也並不是所有的達達拉人都是好人。我希望人群可以包容那些不受歡迎的人。“這個人真討厭，我們殺了他”我不希望有這樣的結局。 　　賈六根本不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直到故事的結尾也沒有什麼英雄事蹟，這是我第一次創作這樣一部電影。 　　我創作雲遊僧這個人物時根本不知道片中他將扮演什麼角色。他可能是幕府的密探，可能是宗教組織的黨羽，也可能是一個武士，或者他可以是一個好人。最終，他的個性中融合了所有這些特點。

　　我覺得他是你上面所說的各種人物的綜合。 　　儘管如此，他不是一個壞人。我就是希望他是這樣一種形象。

　　這麼說這部片子中並沒有一個人可以稱做壞人咯 　　的確如此。當你談論植物，森林或者生態系統時，如果你確定它們是遭到壞人的破壞，那事情就簡單的多。但世間之事並非如此。破壞森林的並不是那些所謂的壞人。

　　人類做任何事情總有理由。 　　是的。是勤勞的人們破壞了森林。在江戶時代，人們植起了大片美麗的森林，但那只是因為樹要用來支持Government的財政。所以有人即使僅僅砍掉了一枝樹枝，他也要被砍掉胳膊甚至腦袋做懲罰。他們就是這樣的保護和滋養著森林。而森林周圍的農民生活實在太貧困，於是他們希望他們可以以次在這片區域裡砍樹。 　　如果我們僅僅從人類的角度討論形勢，那麼森林早就不存在了。森林因如此強大的力量而生，而之後，人道主義觀點和森林的繁衍之間卻出現了進退兩難的局面。事實上我們正面臨的是全球範圍的環境問題。這就人與自然關係的複雜性。那麼既然這才是這部影片的大主題，我不希望它成為一個關於壞人的故事。 　　我感覺大約在室町時代日本人就扼殺了麒麟獸。從此，我們失去了對森林的敬畏。其實，我不知道故事是不是真的發生在室町時代，不同地區之間總有差異，但至少是從遠古時代到中世紀的某個時期，人類總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在這個範圍之內是我們的地盤，所以我們用自己的方式統治著這個屬於我們的人類世界。可是越過這個界限，我們便無能為力了，即使那裡殺人放火——因為那裡已經不再是人類世界——那是一個世外桃源，::自::由::、安樂，遠離人世間的紛擾——一個聖地——它的故事流傳在歷史學家Kin-ya Abe Yosihiko Amino（網野善彥）的筆下。我相信世間存在著如此的神聖。隨著我們逐漸丟失了對神聖的敬畏，人類也在某種程度上放棄了對自然的崇拜。整部影片就是反映了這樣一個過程。

　　我們失去了那種敬畏…… 　　是的……畢竟這部影片只是重現了歷史上人類的足跡。麒麟獸的頭顱被歸還之後，大自然獲得了新生。但是，森林已經變的馴服而沒有殺傷力，同我們通常看到的一樣。日本人一直是用這種方式重繪著日本的藍圖。

　　那麼，阿桑最後的那句話…… 　　那是阿席塔卡心中無法割斷的一根刺。他是那種願與荊棘為伍的人。選擇了荊棘，選擇了阿桑，所以我覺得阿席塔卡是21世紀人類的代表。他從不會說：“噢，我無能為力。”如果阿席塔卡說：“我會成為一名精深的生態學家”，事情就會容易的多，但事實並非如此。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人類為保護自然所能做的事是有限的。阿席塔卡也對人類在生態系統中為了像荊棘一樣存活下來的所作所為持不信任態度。與此同時，他又不能漠視那些死於飢餓的人們。於是阿席塔卡別無選擇，他只能掙扎著活下來——像衝突間的荊棘一樣掙扎著活下來——這也是從現在起人類唯一的道路。

　　這麼說，阿席塔卡不是一個典型的英雄。 　　差不多。阿席塔卡最大的特點是不被期待……如果他完全被達達拉人的想法所左右，那麼他會留在那裡，否則便無處容身。在他的旅程中，他拯救了那些在鬥爭中被困的人，但沒有人感謝他。他幾乎總是處於作戰狀態但卻無人關注——他只能孤軍奮戰。 　　當他跑去告訴工人們達達拉在被困，他們連一個感謝的詞兒也沒有，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他是如何激戰的。（大笑）他們僅僅是想“啊，有人把事情告訴了我們”。阿桑似乎並不恨阿席塔卡，但她還是留下東西暗示他立刻離開。莫拉也警告他“離開大山”。阿席塔卡無家可歸。

　　那為什麼不回到蝦夷族的村莊呢 　　他不能回去。即使他回去，等待他的又能是什麼？也許會被耽擱一些時間，但最終幻姬在達達拉一直創造的那個世界還是會興起。所以如果詛咒一解除阿席塔卡就說“我要回家”，事情就根本無法解決。如果他把阿桑帶回去，那更是個大問題。

　　為阿席塔卡送行的卡雅深愛著他，是嗎？ 　　當然，雖然她叫阿席塔卡“大哥”，但那只是表示阿席塔卡在族裡比她年長。

　　所以他們不是親生兄妹咯。 　　如果他們是那就一點也不好玩了。在日本，近親結婚的現象在過去很普遍。我想卡雅就有這種堅定的想法。但阿席塔卡選擇了阿桑。和狼人一般命運的阿桑生活在一起一點也不希奇。這是生活。

　　想問問關於劇中的關鍵角色——森林精靈麒麟獸的問題 　　在這部片子中，麒麟獸不是那種賜福萬物的溫順生靈。我把他描繪為一種低等的神。其實關於巨人的傳說有很多，比如Didarabocchi， Daidarabou（巨人的名字），但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為何存在。所以，我決定：“那是自然之夜的特定生命形式”，然後再勸服我自己。（大笑）在我的想象中那些生靈總是在夜晚聚集，在夜晚釋放生命。所以我才賦予它白天和黑夜不同的形貌。我只是幻想著有這樣一種生靈（大笑）——它喜歡趁夜在森林中漫步……

　　幻姬想要殺掉麒麟獸。她用的是什麼槍啊.？ 　　那個被稱作火槍。真正的火槍有一根長長的杆，而且經常爆炸傷到拿槍的人。它通常是銅製的，在15世紀的明朝很常用。它在火繩槍之前傳到日本。從葡萄牙傳過來的Tanegashima（地名：種子島，此處為一種鐵槍的名字，因首先傳入此地而得名）其實不是起源於葡萄牙，而是爪窪。在那之前，中國人已經在使用一些更原始的槍炮了。據史書記載，那些槍炮可能被用於1467-1477的應仁之亂。但那時它們的威力不足以左右戰爭的命運。 　　然而，隨著人類開始使用火藥，人與動物之間的實力均衡狀態徹底改變。事實上，造成森林動物大量減少的最主要原因是農業。讚歎鄉村美景在這時簡直是人類傲慢自大的表現。根本就是農田剝奪了其他植物生存的權利。其實農田反而更像荒地——野地的生產力比農田要高。對其他物種也是如此。我們生活的時代讓我不得不思考這些問題。

　　那幻姬殺死麒麟獸又有何感覺呢？ 　　幻姬覺得她不必立刻這麼做。她認為只要他們一直打鐵，只要他們逐漸侵吞森林，麒麟獸的力量就自然會被削弱，到那時，她就可以得到它。她不像是尊敬麒麟獸的人，但她必須和武士們抗爭，她也知道立刻殺掉麒麟獸會造成許多意想不到的災難。她認為樹木是可以補充的，如果有必要，他們只需要再種一些樹。

　　雲遊僧從君王那裡收到關於獵殺麒麟獸的信，是什麼信呢？ 　　那時侯人們都相信如果你要做危險的事情，只要從君王那裡得到許可就可以免除災禍。這裡的“君王”不但是政治上的統治者，也是最高的宗教領袖。雲遊僧正是和這樣一個僧侶的神祕組織有關係，他也是這個組織的成員。

　　這個組織相信麒麟獸的頭顱有長生不老的力量…… 　　他們相信那個頭顱有某種力量。人類就是這樣，他們總以為奇怪的東西就有魔力，如果有什麼珍奇的東西，他們就想弄到手。所以雲遊僧說“天地萬物，盡握手中，這才是人類的本性”。他也沒有否認因果報應，他說“說起詛咒，這世界本來就是一個詛咒”。他愛吃東西，當他遇到一個神祕的男孩就顯出了莫大的興趣。

　　請談談關於讓森林樹木詛咒破壞他們的人的想法。 　　這很有趣，不是嗎？日本西部有很多關於樹木詛咒的故事。這種民間傳說或者我們腦海深處一些想法深深紮根於日本文化。屋久島（位於日本南部的鹿兒島。被稱為"海上的阿爾卑斯"）,的人不砍樹，他們認為砍樹就會遭到詛咒——是樹讓他們產生這樣的想法。當我去屋久島時聽說了這件事。當他們窮的沒飯吃而決定砍樹賣錢的時候，就會有一個僧人提出建議。並非因為某個人碰巧在島上而又說了什麼才讓他們開始伐木，他們的行為是隨著社會本身的變化而變遷的。

　　這就意味著…… 　　在過去，人們殺生的時候會很猶豫，即使殺的不是人。但是社會在變，人類也不再那麼想。隨著人類變的越來越強，我覺得我們已經相當的傲慢自大，我們已經失去了那種“別無選擇”的悲憫感。在人類文化的本性中，我們有著貪婪的慾望，即使是靠剝奪其他生物的性命。 　　純淨之水流淌過的是從未有人踏足的深山老林。日本人心中長期以來都有這樣一片地方。村子裡住著肉眼看不見的大蛇或者其他可怕的東西——在某個時間之前我們一直這樣認為。我始終堅信在深山之中有一座無人的聖殿——那是萬物之源。我想日式花園就是在營造這樣一個空靈、純潔的世界。純潔對日本人來說是最重要的。 　　我們不再純潔……我對作為一個政體的日本絲毫不感興趣。但我深深的覺得我們已經丟失了我們作為這個島國居民的精髓…——對一直生長在這片島嶼的人們來說，那是最重要的根。 　　所有的一切都告訴我們這個世界不再是僅僅為了滿足人類，而要包容天地萬物——人類，只被允許佔用世界的一個角落。 　　 “只要我們謙卑的活著就可以與自然和平共存，而破壞自然僅僅因為我們的貪婪”－－然而事情並非如此。當我們意識到即使謙卑的活著都會破壞自然，我們真的會無所適從。我想我們只有站在這樣一個無所適從的角度讓一切從新開始，才能真正去思考環境、自然的問題。

翻譯：icytear /編輯：LapuTa、浪客劍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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