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公主》：畫筆下的存在主義史詩

《幽靈公主》是日本著名導演宮崎駿於1997年創作的動畫電影，講述邊遠村莊的少年阿席達卡遭受詛咒，隻身前往西方大陸尋找救贖，目睹並捲入人類與森林的重重矛盾的故事。由於其深刻的思想內涵和熱切的人道主義關懷，《幽靈公主》被認為是宮崎駿電影，甚至是日本動畫電影歷史的巔峰。

小珊令人驚豔的出場方式

一 荒謬

世界是荒謬的。

《幽靈公主》在宮崎駿作品序列中的地位是獨一無二的，這一點恐怕老爺子自己也會認同。相比《風之谷》對人與自然關係的探討，《紅豬》《哈爾的移動城堡》對戰爭的控訴，《千與千尋》對資本異化的批判，《幽靈公主》在解讀空間上無疑更為廣闊。大多數觀眾或許會將《幽靈公主》作為《風之谷》的續作——又一部討論環境與生態的作品來看待，本作雖以此為切入點，但在哲學性上顯然更為深刻。這是一部存在主義文學史詩。

與大多數存在主義文學相似，故事有一個荒誕的開端：發狂的邪魔闖入平靜的村莊，主人公阿席達卡因射殺邪魔而受詛咒，不得不離開家鄉，遠走西方。然而，怪異故事不是荒誕，只是荒誕世界在其邊緣一角投下的陰霾，故事從阿席達卡見證塔塔城和森林的矛盾才真正開始。

人類與森林不可調和的矛盾

什麼是荒誕？荒誕是不合理，是矛盾。但僅有矛盾不足以構成荒誕，荒誕源於世界的非理性與人對理性的追求之間的落差。為什麼說《幽靈公主》不是環保主題？因為在這裡，環保並非代表理性，森林也遠遠不是代表正義的一方。當人類用石火箭蹂躪森林時，森林同樣無差別地攻擊著部分無辜的人類——這不像極了資本主義帝國與被侵略的“恐怖主義”民族之間的戰爭嗎？

塔塔城和森林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就是荒誕。森林為了維持生態，必須將人類趕出自己的領地；而人類為了生存（人類當然有生存的權利，而且人類為了生存就必須生產），必將繼續砍伐樹木——更不論他們還要用生產來對抗武士的侵襲，封建領主的壓迫，僧侶的覬覦，和各種各樣的疾病天災了。阿席達卡曾對黑帽大人和莫娜發出同樣的質問：“森林和人類難道就不能和平共處嗎？”可是，他沒有得到答案。

黑帽大人和塔塔城的婦女

二 反抗

人的意義在於行動。

在這個故事裡，阿席達卡是一個本不應該存在的人。以一己之力擊殺邪魔，挽救村莊；斡旋於人類與森林之間，卻不被任一方的仇恨和憤怒感染；身受詛咒，卻永遠保持冷靜——他是一個不合時宜的“超人”。與此同時，他是這個荒誕世界的變數，正因為有了他，整個故事才得以展開，人類和森林才得以短暫地化解仇恨。

阿席達卡正如《鼠疫》中的裡厄醫生一樣，時刻都在踐行人道主義，並以此對抗荒誕。當村莊被邪魔入侵時，他選擇擊殺邪魔，保護村民；當目睹強盜燒殺搶掠，他幫助驅趕強盜，阻止暴行；當塔塔城對森林展開新一輪的攻勢，他警告黑帽大人以百姓安危為上；當森林準備反擊，他勸說失去理智的動物冷靜下來，思考行事方法；甚至在山獸神已被斬殺，頭顱落入棺中時，仍不忘化解眾人危機，最後成功將頭顱還給山獸神。

交還山獸神的頭顱

在故事的尾聲，山獸神依然死去，次生的森林也早已不是原先那一片，人類和森林的和平不知道能維持多久，但至少在這134分鐘裡，阿席達卡的行動已經創造了意義。

與此相應，有偉大就會有卑微——整部電影中最柔軟的一幕，是在黑帽大人的兵工廠裡，那些麻風病人一面感慨著“人生已經如此痛苦”，一面毫無怨言地打造著冷冰冰的武器。導演懷著極大的悲憫，道出了人類真實的生存境況：我們無法擊敗荒誕，卻可以創造意義。

阿席達卡是一個典型的“超人”

三 希望

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

既然世界的本質是荒誕的，既然人類的矛盾無法調節，甚而人類本身都註定會滅亡，那麼“意義”一詞，又有什麼意義呢？其實，意義並非人追求合理性的結果，而是追求的過程。

在《幽靈公主》中，阿席達卡追求的核心是：生命——生命，正是最重要的“過程”。讓註定滅亡的人幸福地度過餘生，讓不該死去的人獲得生的機會，讓仍然存活的人好好地活下去，這是阿席達卡的終極理想，也是支撐他悲慘卻幸福地周旋於各方勢力間的信仰。哪怕不被原諒，哪怕沒有救贖。

孤獨的騎鹿少年阿席達卡

縱觀全片，阿席達卡才是離死亡最近的人。從片頭被邪魔詛咒起，死亡的陰影就與他相伴不離。阿席達卡是孤獨的，他不是離開村莊，而是被村莊驅逐，因為村莊無法解決他的生存問題。從此，詛咒便成了阿席達卡本身，詛咒給他痛苦，也為他帶來力量。

不知道觀眾有沒有注意片中的死亡鏡頭，阿席達卡每一次殺人，都伴隨著手臂上詛咒的激活。為什麼？因為殺人是不對的。無論如何，人都不能殺人，但當這種悲劇已經發生，我們只能用最積極的方法去反抗。在千鈞一髮之際殺死敵人，或許是阿席達卡能做的最好選擇——如果自己死去而強盜活下來，世界是不美好的。但這不能成為他不愧疚的理由。從此之後，阿席達卡每次試圖使用暴力，都伴隨著肉體的劇痛和靈魂的折磨。哪怕只有暴力能阻止暴力，我們仍應盡最大的努力去避免暴力。

仇恨是最大的心魔

死亡和暴力是荒誕的，那麼，站在其對立面的生命，就是希望所在。電影中不止一次出現類似“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的臺詞，這樣的信念是這部冷酷電影中為數不多的閃光點。正是因為死亡的強大，生命的希望才如此有意義。在故事的最後，山獸神已經逝去，乙事主和莫娜也先後死亡，但黑帽大人活了下來（以一隻手臂為代價），疙瘩和尚活了下來，阿席達卡和小珊都活了下來，城堡和森林一起逃過浩劫。是的，哪怕前途灰暗，只要活下去就還有希望。

至此，我明白了《幽靈公主》作為片名的用意。主人公無疑是阿席達卡，但幽靈公主小珊的境遇，正是作為命運共同體的全人類將要經歷的一切——直面不可調和的矛盾，轉向積極的抗爭，通過對生命信念的堅守，最終獲得走出困境的希望。

影片有一個充滿希望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