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夏目

       每次《夏目友人帳》的片尾曲響起來，心裡都會湧出柔柔情緒。即使故事已經結束，還是捨不得關掉。在那麼一點放空的時間裡，讓自己呆呆聽一會兒音樂。那個聲音真是柔軟，與片尾畫面一樣，就像十九歲少女陶瓷般的手掌，介於童稚與嫵媚之間，吹一陣清風，會聞到雪花膏的香味。
       夏目的故事以傍晚散步的節奏向前緩緩行進，老在漫不經心的時候向你心裡發射一顆溫柔的子彈，讓人忽然忍不住去想，要是平凡的日子裡有這麼一個寧靜的瞬間，一定會成為值得懷念的風景。
       畫面裡總有初夏的風和晚秋的晴天，還有日本丘陵下燙金一樣的晚霞。林中極盛大的櫻花林，顏色眩目而至妖冶，好像並非普通的花瓣，是平凡的粉色被撒上了金粉。黃昏時拉長的身影，田埂邊的落日，睡著的貓咪，孤獨的泉水，古寺和參天大樹，沒有什麼比這些更抒情了，似乎作者的目的不是製作一部動漫，而是書寫一首長詩。就像江戶時代的俳句，天真淳樸，一副樂陶陶的樣子。那些輕輕飄拂在空中的禪意，我也許參不透，卻總是在心裡蔓延出深深的認同感。我想夏目的前世一定是詩人，像芭蕉一樣愛賦閒句，所以今生投胎成了心地柔軟的沉靜少年。
       起先我總是對他眼裡能看到的妖怪有所忌憚，每一個都是那麼奇怪的樣子。一個眼睛或三個眼睛，橫著或豎著長，拖沓的袖子裡永遠瞧不見他們的手，一張嘴就是血噴大口。還有那帶羊角的，帶牛角的，尖腦袋的，沒腦袋的，很難想象看書看著看著就出現一個白衣飄飄的面具妖怪在書桌上方的感覺。
       這些妖怪大多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平靜溫和，於人無害；有的凶狠醜陋，戾氣深重。他們曾經貪戀人間，或者愛上凡人，或者有未竟的心願，說起來都是一段無法修復的因緣。儘管造型極其詭異，故事最後都是溫情結尾。我記得那個山林間受人供奉的露神，隨著人們信仰漸漸微弱，香火稀零，他身體越變越小。他身穿一件深色皺巴巴的和服，腳上一雙木屐，面容蒼白就像能劇人物的面具。夏目遇見他時，他已經小得可以站在人的手掌上。那麼一位可憐巴巴的老神靈，臉上總是親切地笑著。當最後一個信仰者逝去，露神大人終於被世間所有人遺忘，消失在夏日淺金色空氣中。
       還有那個燒壞的小瓷茶碗，因為殘缺不能被使用，吸取大地靈氣成了妖怪。這些小小的生靈因為愛著人類，而寄居在主人家的屋宅下，每有災難發生，就在屋裡天花板上不停跑動。為了喜愛的主人夏目，它默默無聞地獻出自己。“不請自到，不告而別，哪怕只有一次機會，哪怕不被人察覺，也會成為支撐人們內心的，珍貴的邂逅。”
       夏目能夠看到這個奇怪世界裡的一切，目睹信仰的消亡，因緣生滅。本來是如此脆弱，卻想要保護所有人。雖然從小就常被突然出現的妖怪嚇得半死，他卻愈發善良柔和。在困惑和焦慮中長大，他時刻擔心自己奇怪的舉動打擾他人，也怕過密的情誼給他人帶來災禍，經歷辛酸，而天性敏感。他拯救妖怪，疲勞歸來，半隻腳踩在榻榻米上，看著空無一人的客廳，終於因為倦極而倒在地板上。那一刻釋然後的虛弱，總是讓我很感動。
       有時我想，或許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個夏目吧，在寂靜的時刻窺伺自己，無時無刻不與內心的妖怪作鬥爭。也許我們是弱者，永遠會有更強大的力量凌駕於上。但這世上最珍貴的，不是逞能和勇敢，而是諒解寬容，和救贖一切的善心。妖怪的世界多麼緩慢，孤獨，悲傷，在長無盡頭的生命裡，與人類相互守望，也就成了依賴。
       夏目看見那群愛著人類的妖怪，他說，也許他們沒有發現，自己是用著多麼珍視的心情，呼喚那個從未看到過他們的人的名字。
       我想若是世界上真有夏目這樣的孩子，希望他永遠快樂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