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可惜，我是個看動漫非常晚的人，第一次正經看動漫大概已經是初中了。因為動漫從來不是我童年的一部分，所以我也就從來沒有相關的情懷。但是這種"缺失"也有個意想不到的好處，那就是我對動漫的選擇和判斷不會受個人經歷和童年回憶的影響，而是純度非常高的出於理性和審美取向。其實好多人沒有意識到，或許你喜歡柯南，喜歡機器貓，喜歡美少女戰士，不是你選擇了他們，而是他們當年"野蠻"地霸佔了你。 我對今敏的喜愛是從高中開始的，已經處在世界觀和審美水平比較穩定的階段，所以已經可以非常理性地去看待，甚至審視這些作品了。在這種情況下的喜愛，大概就是最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喜愛了吧。2020年，今敏逝世十週年了，真的好想寫寫任何一部他的作品。挑出這部2004年的《妄想代理人》，不僅因為這是我認為今敏最優秀的作品，也因為如今的世界離這部作品的描述真是越來越接近了。
上：窮盡動畫的表達方式
記得在之前寫《盜夢特工隊》那篇影評的時候就提到過，動畫的優勢被大家嚴重低估了。當時總結了動畫相比真人電影的兩大優勢：一是擺脫了真人和真場景的限制，二是對誇張和荒誕手法的運用更加自如。 可以非常負責的說，世界各地的動漫大師中，今敏是最能把動畫的優勢發揮到極限的，沒有之一。今日又是講到今敏最優秀的作品，就不妨把所有動畫的優勢細細地拆解，以這部《妄想代理人》為例，認認真真地梳理一下。
讓中二變成可愛和黑色幽默
《妄想代理人》的故事主線是追凶：先是著名的設計師半夜回家路上被手持球棒的少年襲擊，其後便演變成了全城無差別的恐怖襲擊，越來越多的人聲稱是球棒少年受害者，於是2位警察對此展開調查。有調查就自然有嫌疑人，其中一個嫌疑人是個中二少年，覺得自己用球棒暴擊別人是在趕走對方身上的怪物，而自己分明是個肩負使命的拯救者。於是對這個少年的審問過程，今敏採用了一種類似於網頁遊戲的處理方法，無論是畫面還是劇情的推進都像遊戲通關一樣，甚至還有各種惡趣味的cosplay，非常有趣。
這便是動畫的優勢了，尤其是2D動畫：二次元的東西天然與現實世界有距離，因此觀眾對它真實性方面的要求很低，所以在呈現非常誇張非常中二的劇情之時，大家不會覺得狗血，如果處理得當，大家反而覺得可愛或者幽默。
其實《妄想代理人》中的另一段劇情更能把這種優勢發揮到極致，大的追凶故事中穿插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小故事，3個在貼吧裡認識的網友相約一起自殺，一個老人，一個青年，一個小女孩，三個人完全不像是要自殺，反倒像是在結伴旅行。而在自殺方式的選擇上，三人先是找了一個廢棄的磚房，堵上門窗燒起煤，打算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結果還沒中毒，那個磚房就被拆遷隊給拆掉了，於是三人又想跳軌自殺，眼看地鐵飛馳而來，三人躍躍欲試，結果身旁的路人甲卻出人意料地搶先跳了下去，打亂了三人的計劃，然後三人又想找個深山老林上吊……結果自然總是每次都出了意外沒有死成。
集體自殺是個多么可怖的事情，可是《妄想代理人》把它處理成了非常高級的黑色幽默，甚至還有一點溫暖。比如三人在磚房裡吸入一氧化碳的時候，今敏把煤氣畫的像一團團灰色的棉花糖，三人像是在享受美味佳餚一樣，甚至還很高興地互相說"我先開飯啦"，讓人忍俊不禁，完全沖淡了死亡的恐懼感。這絕不是真人影視作品可以做到的效果，可是用動畫來呈現，一切都那么自然真誠。
恰到好處的失真與荒誕
總有人把今敏的《紅辣椒》和諾蘭的《盜夢空間》進行對比，畢竟都是表現層層疊疊的夢境。說說我自己的看法：其實《盜夢空間》對夢的展示並不很貼切，因為它太工整太有邏輯了，即便有摺疊的樓房等等奇景，但是整個夢的構建是非常嚴謹的。可事實上做夢是不講邏輯的，夢境是混亂的，是無邏輯的，是雜亂無章的，就像《紅辣椒》所描述的那樣。今敏和諾蘭對夢境描繪的差別，除卻導演自身的風格傾向之外，便是動畫與真人電影之間的差別了——動畫本身就是對現實的扭曲，或者說是對現實的平面化表達，因此失真和荒誕更為可控。
《妄想代理人》中有太多失真的分鏡頭，太多荒誕的情節轉折了：走進牆壁消失不見的球棒少年，牆上不斷變化的宣傳單，任意變形的人物陰影，最後警探精神世界當中蹦跳著行走的紙片人……所有的荒誕都恰到好處，並且不僅僅是塑造風格，還能承擔敘事的任務，讓人感慨今敏驚人的把控能力。
印象最深的是最後對警探精神世界的描繪，受害人少女很自然地喊素昧平生的警探爸爸，而警探也並不吃驚，而是莫名其妙地接受了，這既與之前警探妻子的獨白當中對二人沒有子女遺憾的細節相呼應，又非常符合夢境的無邏輯性。不妨回憶一下，你是否也做過類似的夢呢？夢中你和現實中並不熟識的人，或者從來就不存在的人成了親人朋友，並且夢中的你對此深信不疑？所以看到這段的時候，我內心一直在暗暗驚歎，今敏真是深諳夢境的祕密。
妄想與現實的交融和區分
真實與虛幻的切換和融合向來是今敏最擅長的事情。其實影視作品本就是一個虛實交織的遊戲，沒有哪部作品只有現實，也沒有哪部作品通篇幻想，但是對虛與實之間的交融和區分，才最見得主創的功力。
真人作品中想要做到虛與實的自然過渡是很有難度的，基本上只能依賴剪輯，或者像《盜夢空間》一樣加一個陀螺的設定幫助觀眾快速區分，但是如果採用動畫的形式，虛實轉換的工具就會多樣一些：比如《鬼媽媽》和《殭屍新娘》就是採用色彩的變換來實現這種過渡的，晦暗陰冷的色調代表現實，五彩斑斕的色調代表另一個虛妄的世界，《鬼媽媽》當中，小女孩爬過一段窄窄的隧道，短暫的黑暗之後便立即完成了虛實之間的轉換，非常流暢自然；再比如今敏《未麻的部屋》則採用了主人公特定的一些動作來進行過渡，每當女主凝望屋中巨大的水族箱，或者報膝坐在浴缸裡，你就會意識到之後發生的事情很可能只是幻想，非常簡潔高效，甚至不需要任何剪輯。
說回《妄想代理人》，這部作品中對妄想與現實的轉換處理是很複雜的：有時是通過光影的變換，比如警探妻子與實際並不存在的"球棒少年"之間的明爭暗鬥，妻子坐在相對昏暗的光線中喃喃自語，而桌子另一邊的"球棒少年"的影子則隨著妻子情緒的起伏不斷地變化；有時是通過人物的服裝設計，比如對中二少年嫌疑人的審問一段，年輕警探的服裝總是與周圍其他人的大相徑庭，時刻給觀眾一種怪誕虛妄之感；還有的是通過對關鍵意象的運用，劇中有個非常重要的意象，最先被"球棒少年"襲擊的女設計師最著名的作品——麻露美，一個萌萌的卡通小狗，這個意象的作用下一部分會細說，每當這個意象在畫面中頻繁出現甚至鋪天蓋地之時，也就意味著現實的成分越來越少，虛幻的成分越來越多。
《妄想代理人》對虛妄和真實的處理雖然複雜，但並不精確，這使得作品帶有一種綿密的朦朧之美，給觀眾提供了非常廣闊的解讀空間。我是在大晚上看的這部作品，看到深夜睏倦之時，感覺畫裡畫外都是半夢半醒，非常神奇的觀劇體驗。
下：你我脆弱的精神世界
這一部分想說的是《妄想代理人》的精神內核。
今敏是個多面人，《紅辣椒》《未麻的部屋》對人的內心世界極盡癲狂的想象，《千年女優》講述的卻是"愛情是場虛妄的追逐"，《東京教父》則溫暖治癒尤甚宮崎駿……作品不多，卻各具風格，一翻比較下來，《妄想代理人》或許是今敏最"狠"的作品了，雖然不見得比《紅辣椒》和《未麻的部屋》血腥扭曲，但在揭示現代人的困境方面真的是醍醐灌頂，如當頭棒喝。
困難之時，你可曾期待"球棒少年"？
《妄想代理人》以女設計師遭遇"球棒少年"襲擊開端，看到後半段我們都會明白，其實"球棒少年"從來就不存在，只是女設計師面對催稿壓力產生的妄想，但是女設計師之後越來越多的人聲稱自己遭到了"球棒少年"的襲擊，這就非常意味深長了。被"球棒少年"襲擊之後，女設計師擺脫了催稿壓力，好孩子洗脫了嫌疑，債臺高築之人短暫地獲得了喘息，都市白領們可以名正言順地逃離996……"球棒少年"從一開始的恐怖分子，慢慢變成了壓抑生活的解放者，甚至很多人感慨，真希望"球棒少年"也來打我一棒子啊。
是啊，"球棒少年"當然是拯救者，因為他簡直就是社畜們反抗生活的最佳藉口：我搞砸了一切，但這不是我的錯，而是"球棒少年"作祟，最重要的是，我不需要為搞砸的一切負責。這種設計總讓我想到一部日劇《逃避雖可恥但有用》。生活的重壓之下，上層可以壓迫下屬，而對於下屬而言，逃避幾乎成了天性，可現實的引力又讓人失去了反抗的勇氣，於是只能懦弱地把"球棒少年"當成最後的救命稻草，期待著他能幫我們卸下不能承受的責任之重。多像魯迅筆下的弱者啊，一邊抽刀面向更弱者，一邊塑造虛妄的"偶像"。這是今敏對當今社會的第一重批判。
萌寵的誘惑與陷阱
這一部分要仔細說說之前提到的關鍵意象麻露美了。麻露美是女設計師以自己童年時代養的一條小狗為原型設計的卡通形象，一經推出就因為萌萌有愛的造型和強大的治癒能力征服了市場，在劇作中我們隨時隨處都能看到這個意象，路邊的廣告牌，路人的揹包、手機掛鏈等等。並且每當女設計師壓力山大自我懷疑之時，麻露美就會"活過來"，成為女設計師的依靠，而最後懸念揭開，我們才知道當年的那條小狗因為女設計師的疏忽被飛馳而過的汽車碾過，而女設計師內心始終無法接受，因此才有了麻露美的設計，麻露美就是女設計師對殘酷現實的逃避，在劇中，這個卡通形象最後發展成了所有人逃避現實的象徵。
這條支線的設計瞬間讓我想到了如今的一些現象：不知道從何時起，彷彿一夜之間，所有人都變成了貓奴，無數人沉迷擼貓擼狗不可自拔，萌寵的小視頻瞬間攻佔了所有短視頻APP，更是誕生了無數網紅寵物。
不排除大家是真的喜歡小動物，但是在極短時間內爆發成為一種社會現象，這一定是有社會現實基礎的。其實另一部動畫神作《瑞克與莫蒂》中也提到過這個問題：養寵物的意義就是獲得優越感。因為現實生活中總是有太多的挫折和傷害，會讓我們覺得自己是沒有存在感的，而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比你的寵物更加依賴你的存在了，這種被需要的感覺很大程度上安慰了很多人脆弱的精神世界，所以才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有意無意地沉迷於此。這便是今敏對社會的第二重批判：不要因為現實沉重，就把精神過多地寄託在那些"治癒系"上。
"我失去歸宿的現實才是我真正的歸宿"
其實《妄想代理人》想要展現的是現代人的精神困境：冷漠、麻木、懦弱，每個人都不滿這個社會，每個人又都為這個不好的社會添磚加瓦，每個人都有難處，但面對這些難處時，每個人又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逃避責任，傾軋他人……於是每個人的精神世界都搖搖欲墜，可這個畸形的社會卻堅如磐石。
而對於這種困境的解決辦法，今敏用《妄想代理人》中的中年警探的選擇給出了模糊的答案。中年警探始終無法破解"球棒少年"的案子，家中的妻子又多年抱病無法生育，生活的壓力，工作的挫折讓他一度沉迷於自己的妄想之中：那是他記憶中充滿了生活氣息，充滿了人情味的童年小鎮，沒有壓力，沒有挫敗感，有可愛的女兒，有一切美好的東西。可當他看到麻露美慢慢侵入了這個世界之時，他才幡然醒悟，自己其實一直在逃避，眼前的美好都像紙片一樣單薄，而那個讓他失去了歸宿的現實，才是他真正的歸宿。
於是妄想破碎了，他回到了現實，他失去了警探的工作，成了落寞的看門大爺，一切似乎回到了原點，這個社會依然還是那么冷漠而又井然有序。我想今敏對這個世界不是那么樂觀的，他同樣有現代人的困境，但他還是願意選擇直面嚴酷的真實。這倒是有點像我之前寫過的港劇《嘆息橋》的主旨之一了：不論生活是充滿幸福，還是充滿嘆息，我們都不該活在假象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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