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奉行精品主義，評分不高不看，因而所看的每部我都覺得精彩。但看《少女終末旅行》的體驗不同，不像別的我有追劇情的衝動，我用很長時間慢慢地看完，怕再無機會欣賞。就像劇中用了12集，時間從3230年走向3231年，我也花了將近兩個月時間才看完，不忍心去迎接“最後”。因此，今天有紀念的必要，不僅在於這部番的結束，我也要寫出人生的第一個影評。忐忑和囉嗦的話先說在前頭，以免影響接下來的構思：影視是抽象的，二次元是立體之上的抽象，這部番更抽象，於是我的想法也高度抽象。所以我擔心空有框架，而失去了豐滿的血肉，就像劇裡試圖展示的世界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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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套反烏托邦題材的影視都有它的末日美學。《終末》的末日美學呈現的是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毀滅與衝突，而反抗與掙扎的力量是那麼微不足道，沒有絕處逢生的餘地。那只好在平靜中懷抱絕望，慢慢迎來終結。
《終末》裡的戰後世界，白、灰、黑大張旗鼓地佔領了整個畫面，小千和尤娜要麼在黑暗中摸索，只打亮一盞車燈；要麼在無盡的鋼鐵森林行進，白色的畫紙於是被肢解。景物就像被流水線生產出來，不斷地被複制，人去樓空的公寓，錯綜複雜的管道，絕地通天的基塔，鋼筋骨架的天際線，舉目望去並沒有什麼盡頭。動畫裡的頻繁使用的遠鏡常把兩位袖珍女主置於邊邊角角，肆無忌憚地展示巨大、單調、沉默的工業廢墟，再配上咔吱的齒輪聲、刺啦的汽笛聲以便火上澆油、雪上加霜，或是奉命出現人聲的淺吟高唱來倍增空虛。
被工業重新設計過的世界，只剩下了無限的幾何線條與形狀，不留一點生氣。人類以自己的力量取代了地球的生物圈和內循環，依賴機械來調節人類的生存環境。鋼鐵混凝土是不缺的，武器也是不缺的，各種口徑的子彈隨處可見。因此，在廢墟上的旅行，僅存的、不呈比例的生命便是最有意義的風景，就像《辛德勒名單》的黑白鏡頭中，突然出現了小女孩穿上的紅裙那般彌足珍貴，發人惻隱。但通過這一對比，《終末》也在生產擠壓生命的壓力。
“想吃魚”總被尤娜碎碎叨叨，除了它比干糧好吃，它也是劇中最重要的、象徵著生命的意象。第2集突然爆發的排洪管衝下了本劇中的第一條魚，再到第9集裡遊弋在數不盡的養殖方塘裡的一條魚，它在無盡的工業景象中多麼驚豔、也多不和諧。回溯對神廟的探訪，這座四四方方的建築物裡供養的是有著一對滑稽小眼的神靈，結局交代了它是負責消滅武器的香菇（大霧233），賦予了它人類對和平的渴望。而神像下呈現劇中唯一小有規模的生命景象：半畝方塘一鑑開，錦鱗行處水紋搖。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然而最殘酷的是，它們都是玻璃制的。也許是人類為暫時擺脫技術崇拜的現代世界，於是在不該屬於現代世界的神靈前，奉獻最後一點對生命的想象吧。
除了靠無盡單調的空間製造壓力，時間也被開了刀。3230年的世界，是全知全能的人類的偉大作品。然而極致的全知全能，卻導致極致的無知無能，人類用自己創造的武器毀滅了自己，也毀滅了人類的歷史，失去過去，也就失去未來。小千在旅途中，不斷驚訝於“古代人”、“過去的人”的成就，而這些成就不過是機器人、飛機這類我們司空見慣的東西，甚至是山芋、巧克力、酒她們也不認識，知識的傳承已經隨人類的滅絕而斷層，巨大的廢墟就是對人類歷史的最後見證，對過去的描畫只好流於浪漫的想象。劇中的科學家設想“機械進化論”，或者說每一次的進化往往伴隨著毀滅，可是，人類作為歷史的載體已經要走向滅絕，於是科學家的得意作品機器人反過來質疑發明者：毀滅之後還能有重生嗎？機器能夠是真正的生命嗎？歷史的終結，絕不意味著完美世界的竣工，而是沒有意義的未來。每天都能看到日出和日落，日期還在相機的熒幕上滾動，但是時間彷彿已經終止和凝固。
時間觀念的失去，遺忘就是人類最大的敵人，就好像魯濱遜為什麼要在木樁上刻石紀日一樣。末日生存的人類一直在為保存記憶、抵抗遺忘而掙扎。譬如小千一直嘗試阻止尤娜燒掉日記本取暖的衝動，旅行中她特別留意文字和書籍，用金澤贈送的相機拍下感興趣的東西和兩人的合照。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們行經“抽屜世界”時的經歷，一開始她們對抽屜裡的“垃圾”（碎布頭、鈕釦、子彈、鞋子）大惑不解，直到盡頭她們才意識到這個“抽屜世界”就是人類的墓地，所留下的這些“垃圾”就是過世的人希望留給活人的記憶，可是活人沒了，那麼死人卑微的希冀宣告破滅，陪伴他們的只有皚皚大雪，還有一尊似笑非笑的香菇。
《終末》在製造空間和時間的張力時肆無忌憚，但塑造人物和講述故事時卻保持了謹慎的節制。不像其他末日題材作品，它不直面災難，也不講人性的溫暖與罪惡。人物的喜怒哀樂不形於顏色，只有小千和尤娜快樂相處的時光。慘痛的事實發生後，沒有撕心裂肺的嘶吼，沒有掏心掏肺的嚎啕大哭，而是讓人物“與絕望和睦相處”，不斷地嘗試抑制感情的外洩。超乎常規的冷靜，實則要把悲劇的想象空間交給觀眾，情緒便彷彿被層層鏈條鎖起來的大門堵去了出口，難以言狀的悲傷只好在內心決堤，漸漸地瀰漫開來。這種營造平靜與絕望交叉的劇情與氛圍的藝術，我嘗試將其命為“最後的最後”：
想往高處走的工程師金澤，試圖炸燬大樓來搭建一座能夠逾越深溝的大樓，搭上主角的順風車後成功抵達心嚮往之的基塔，卻在啟動升降機時失去了用盡畢生心血所畫的地圖。絕望之後，將滿載自己回憶的相機送給小千尤娜，身影便漸漸模糊在了被街燈照亮的大街盡頭。
想飛往遠方的工程師石井，成功地試飛了第一架飛機模型，在她棲身的空軍基地裡還保存了古代人留下的飛機設計圖紙，並且幸運地得到主角幫助製造飛機，一番酒酣暢醉起飛以後，用心製造的飛機在半空翩然解體，“人類最後的飛行”在如同巴別塔的廢墟前是那麼渺小，辦公室的檯燈還映照著萊特兄弟飛機的圖紙。
水產養殖場裡唯二剩下的機器人，一個負責拆卸多餘的設施，一個飼養養殖場裡最後的一條魚。夜裡前者發了瘋，要拆掉養殖場。尤娜只好爬上腳手架，在大機器人的注視下，“對不起，大個子”話音剛落，將它炸掉。偌大的養殖場，只剩下了最後的機器人，守護著最後一條魚，陪伴他們的是無數能量殆盡的機器人遺骸。
無數的“最後”，經歷一番掙扎，匯流在一起，迎來了它們的最後的終點。小千和尤娜的旅程，就是各種“最後”的見證人。“終末旅行”，不僅指他們在末日世界旅行，也同樣意味著，我們在見證最後的人類進行著最後的旅行：
見證了她們第一次吃烤魚的快樂。
見證了她們第一次聽音樂的快樂。
見證了她們第一次酒後月下起舞。
……
所有的見證，小千和尤娜的旅行，金澤的家庭，人類的生老病死，戰爭的爆發與世界的毀滅，在最後一集裡由相機一幀一幀地放映出來。但是作者卻為歷史安排了最滑稽的下場：相機被香菇（神）吞掉了，就此，人類的歷史宣告終結。整個世界只剩下兩個人，手拉著手，迎風出發，一腳油門好像一吐為快，她們去尋找那個看不見的“最上層”，平靜地迎接人類最後的結局。在香菇吞掉所有武器以後，世界將沉睡，巨大的廢墟就是人類的墓碑。
附記：
11集出現了機器人，這個機器人明顯是致敬《天空之城》的機器人，它們都是能夠毀天滅地的武器。日漫有大量的機器人（或機動戰士），他們作為先進科技而存在，要麼幫助人類改造美好世界，要麼毀滅世界。用作戰爭機器的機器人，一般動漫都給它們永久封存的結局，讓鋼鐵的縫隙里長出鮮花。而這部動漫裡，已經報廢的機器人，被尤娜操作又毀了一次世界。
動畫信息
原 名：少女終末旅行
又 名：Girls' Last Tour / Shoujo Shuumatsu Ryokou
首 播：2017-10-06(日本)
IMDb：tt7474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