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看《超譯一百人一首 歌之戀》十三集有感而作,劇情對話基本全出於此。
建仁元年(公元1201年),一月二十五日,式子內親王①,薨去。
與式子大人一同逝去的,還有我隱忍的戀慕之心。夕陽無限,那位大人的塵世之軀,已化作一縷輕煙,消散長空,她,終究自由了,解脫了。
心若槁灰的我,拿著平日互詠的和歌信箋,在郊外生起篝火,斯人已逝,遺物也只徒留念想,燒了也罷,從此,我也放棄和歌好了。。。。
篝火愈旺,持著信箋的手,漸漸靠近,原本冰涼的肢體感到了溫暖。給予溫暖的火光中,彷彿描摹出我熟悉的清麗容顏,凝結流光,記憶又回到了從前,回不去的年少時光呵。
“長俟期君至,君影永無痕。
灼藻鬆帆浦,戀火燃己身。”
(一)
我,藤原定家②,出身於和歌世家,有著傳承和歌的使命。父親是當時歌壇的領袖——藤原俊成,受到世人的仰慕敬重。因我自幼才思敏捷,世人對我抱著繼承家門榮光的期許。
可年少的我最是無意此道,一味玩樂,賽馬蹴鞠,賞花鬥棋。雖然步入仕途,倒也只圖安逸,不求通達,惟願今年歡笑復明年,無苦無憂。
有一天,父親喚我,聲稱他的學生——曾經擔任過賀茂齋院的式子內親王想要見我。
“不會是安排我作為你的繼任者提前去跟她打個招呼吧.....我可不想繼承你的事業!”
“才不是呢,公主大人比你有天分多了,非常好學。不過是想與不同的人互詠和歌罷了。你願意給為父這個面子嗎?”
“既然是公主大人的命令,那就只能去了....."
第一次去見身份高貴的女子,在外面的簾外坐下靜候的我內心實則忐忑不安。倏爾,聞到了一縷幽香,從裡面緩行出一位女子,衣著織錦單衣,紋樣淡雅卻不失皇家華貴;烏髮長直曳地,光豔可鑑;纖細柔荑 ,持檜扇遮掩面容;步態輕緩優雅,向竹簾走近,徐徐說道:
“初次見面,您就是定家大人吧?”
......
我現在已忘記了初見時我們談論了什麼,只記得見面之後的那一整天,我都神思恍惚,只盼著下次的見面。式子大人,真是出色的女子,可以 稱得上是真正的貴婦人啊!身邊瀰漫著馨香,娟秀的字體,溫柔婉轉的聲音一直縈繞在我耳邊.....
“父親大人,我要好好向您學習和歌之道,我出身於貴族世家,我要繼承繁榮王朝文化!”
父親 一向見慣了吊兒郎當的我,今天見我這麼熱誠的討教,感概了半天。
“真是太好了,這事交給我吧。”
“哎,話說回來,父親大人,您見過式子大人的芳容嗎?”
“怎麼會呢,她豈是我等得以就近相見的人物?”
“說得也是,那我也不可能了呢。”
“ 定家,你要知道,那位大人對我們來說仿若在雲端高不可攀啊。”③
“說什麼呢,我明白的啊,那種事情。只是放縱思緒,馳騁長空的權利我有吧?”
在興奮之中,我完全無視了父親大人的臉色由紅潤變慘白的事實。
“你知識豐富,能很巧妙地詠出和歌,不過內心尚顯淺薄。”在室內,隔著帷屏,式子大人與我討論和歌,她看完我剛寫完的一首和歌這樣說道。
“呃,因為尚是小輩,人生閱歷也相對欠缺。”我老老實實地回答,畢竟,式子大人比我大十三歲。
“哪方面的閱歷呢?”
“說得也是呢,比如戀愛方面的,沒有什麼有緣人呢。”我紅著臉承認道。
“吶,定家,既然這樣,和我相戀試試看如何?”
式子大人要跟我戀愛?!身體一震,不知是驚,不知是喜。
“當然是‘過家家’的那種....”她淡定在簾後補充道。
我連忙遮掩住自己激動的心情:“啊,當然,我也知道,是這樣。”
“我過去侍奉過神明,擔任過齋院,從未與人產生過戀意。但若自己陷入情網,將會多麼苦悶,我是如此設想著,吟詠出的戀歌。也就是說,定家,和歌在考驗人的想象力。不僅是戀情,諸事皆是;若推脫自己沒有經歷過所以吟詠不出,便再沒有將來了。如何,作為訓練的一環節,與我互贈戀歌吧?對我的戀情必須是隱忍的,作為課題,再適合不過了。”
“終日觀流雲,雲比相思長。
識人不識面,知心心獨悵。”我輕鬆吟詠出這首。
“真是青澀的戀情啊。”她在帷屏後面邊說邊提筆寫和歌。
“是的,假定這首初見時所詠之歌。”
“你的想象力也提升不少啊,”她讚賞道。
“想著式子大人,戀歌就源源不斷地湧入腦海裡。哈哈,開玩笑的。”我試著打破有些尷尬的氛圍。
“那麼,對於這首歌,你會作何應答呢?”她從帷屏後遞出了信箋,“我很期待你的答作哦。”
“倘使身可竭,但求至此終。
唯恐心難抑,昭然現情蹤。”
這份隱忍的戀情,終有一天無法承受的話,還不若就此消失。
(二)
生於帝王家,幸若不幸,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我在六歲時被卜定為賀茂齋院,侍奉神明,十六歲時卸任,棲於平安京一個安靜的住處,吟詩作歌,賞花詠月,觀雲踏雪,憑藉著皇族的地位,過著風雅悠閒的生活,這樣了卻餘生,豈不很好?
但,事與願違。高貴的身份,反而像飄萍,無枝可依;出眾的才華,拘禁於狹小的房間,無處施展;清麗的面龐,如牆角寒梅,寂然中綻放,又默默凋零。
即便自己如何沉醉學問,還是無法躲避過朝廷的政治漩渦,戰爭紛亂。塵世擾擾,有何留戀?沒有人將自己小心安放,妥善保存,許一生不離不棄,只能滿紙自憐,未提素怨。
春,“櫻花落盡,百無聊賴望長空。長空何所有?春雨濛濛。”
夏,“蛛絲當斷直須斷,莫淹留。淹久留,心底痴情難遮掩,不堪憂。”
秋,“梧桐葉落滿庭院,齋中只獨看——非是待人來。”
冬,“山深不知春,融雪滴珠叩鬆門。”
四季這樣流轉,終於有一天......
教授和歌的老師藤原俊成最近一直喜歡唉聲嘆氣,在結束一天課程後閒聊起了他的兒子——定家,竟然早早就有了出家的想法。
我聽著不禁笑出了聲:“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請不要笑話,公主大人。我真的很為難,他是一個一根筋的傢伙,一旦決定就很難改變。”
“如果可以的話,俊成大人,能讓我見一見您的兒子嗎?”
“您要見他?”
“對,與其讓他在狹小的環境獨自苦惱,還不如在新的環境裡,讓他接受新的和歌,他的想法恐怕也會隨之改變。雖不知道我是否有能力讓他改變主意。”
“哪裡,您能這麼說已經讓我很感激了,麻煩您了。”
如今定家需要的只是一個做事的理由,要是能切身體會到有個人值得侍奉的話,一定......
我提出互贈戀歌,他果然很有天賦,很快吟出一首。
“相思似螢火,振翅不能遏。”通過他的語調,我能想象到帷屏外的他青澀的笑容。
“這不是很好嘛,看來我也不能示弱了,要速速答歌才是。”我淺淺笑道。
夏夜,庭院裡的睡蓮靜靜開放,清風徐來,宵行熠耀,我留戀徘徊,回想今日之事,不禁莞爾:
“‘追逐涼風去,意在歸本鄉。
裹足綠野間,風曳百合香。’真是一位可愛的人啊。”
(三)
最近怎麼這麼多煩心事啊,剛剛跟父親大人吵了一架,為什麼催我成親。還提醒我跟式子大人的所謂來往不要當真。真是的,父親怎麼那麼多事,跟式子大人說去,說父親大人變神經了。
我這麼想著一邊準備進宮事宜,但是又覺得這樣很愚笨,畢竟是家家酒啊,跟這位大人之間......
虛構的戀情,虛假的戀歌。無論我懷著怎樣的真意向您送去戀歌,您的眼中也不會為我停留。
悲哀的我。
“你很激動呢,定家。有什麼事情啊?”她語調還是那麼平靜從容。
“啊,沒什麼,出門前跟父親爭論了一番。”
“跟俊成大人?怎麼了”她有些驚訝。
“其實是,那個,說有婚約找我。”
“你要結婚?”
“說實話沒什麼興趣啊,”我無奈地說道,試探一下她吧,雖然心裡已知道結果,“畢竟我已有了您。開個玩笑,哈哈。”
“玩笑什麼的先放在一邊。那個婚約,你接受吧,不能讓俊成大人為難哦。”她語氣突然變得很鄭重。
“呃,這裡,還請您用玩笑回答我啊。比如,你居然拋棄我投向別的女人的懷抱真是可恨之類的和歌。”我還是沒死心。
“偶爾也說說嚴肅的話題吧。與出於興趣學習和歌的我不同,你是生長在和歌之家的人,你有結婚生子,將和歌傳承下去的使命。不管你有何種緣由提不起興趣,若始終脫離不了孩提之氣,會讓人困擾。所以結婚吧。”
“那麼,我也說說嚴肅的話題,”我握緊拳頭,準備把心底話托出,“我喜歡你。所以,我不想結婚。"
“哎,別攪亂嚴肅的話題。”她還是平常的口氣,不怒不喜。
“到底是誰在攪亂?將戀慕視為遊戲,玩弄我的不正是您嗎?”我非常生氣,做出了越禮之舉,掀開帷屏,衝進去抓住式子大人的衣袖,質問她:“明明我沒將它視為遊戲,而是真心實意地喜歡著您!我要玩這個遊戲到何時才能終了?”
她也失去了控制,大聲說道:“別向我尋求過家家以上的關係!放開我的手,定家。”之後她將頭別到一邊,迴避直面我,“別給我添麻煩。”
眼角已溼潤的我,聽見後迅速放開了她的手,起身離開:“對不起,我不會再來訪了。”
轉身,這也許,是註定的結果。
帷屏後的她伸出一隻手緊抓住我是衣角,語氣竟是哀求:“別,這樣說。以後常來啊......再來與我互贈和歌吧”
我頭也不會,冷冷道:"您還真是過分。虧您能說完我是個麻煩還能......"
"是啊,我是很過分。”她大聲說道,完全不像她平常的端莊做派,“過家家也已經是,盡了我的全力。我只有和歌,在如此拘束的環境下,只有和歌是自由的。我除了詠歌,其他什麼也無法做。所以,求求你。”
她掩面而泣,抽噎著。
“詠歌吧,定家。原諒我,好嗎?”
真過分,真是過分的人,我竟然被這樣的女人束縛住了。我回身抱住抽泣的她:
“曾有蓬萊顧,消弭幻夢中。
情懷縱切膚,勿解作虛空。
即使再隱忍痛苦,思戀再虛空,我只是,求您,不要消失。這是前些日子那首的返歌。”
“定家。”她抬頭看我,淚眼婆娑,我仔細看著她的面容,真的見到了,是那麼的美麗,像她的和歌一樣。
“我還會再來的,式子大人。”我笑著說,“詠唱夢想,是自由的對吧?”
“是啊,一起詠歌吧,定家。”她含淚笑著說道。
(四)
故人音容笑貌,如今清晰浮現。
“只有和歌是自由的,所以詠歌吧,定家。”
畢竟,式子大人,您已不在了,輾轉塵世,我也等不回您,但我還是會始終思念著你,繼續吟詠和歌,即使沒有你,也一樣。然後,將和歌傳承下去。
我決定不將這些信箋付之一炬,曾經動搖的失落之心,漸漸堅定。
“雖無從款待,可否同於紅塵中蹁躚
誰人那所謂的沉思,切勿變得沉迷恍惚
與你詠歌言歡,那些情話如今依舊
洶湧滿溢的感情,卻裝作毫不在意
蜜蜜情書從何來,愛意戀戀心不捨
煢煢孤影難別離,種種皆是昔日淚。”
任流年匆忙,對錯又何妨?
山野小廟中,已出家的我午間小憩。最近放下皆空,安詳餘年的我竟然聽到了昔日溫柔的聲音,輕喚道:
“詠歌吧,定家。”
但是她的容貌,模糊地看不到。我睜開眼睛,發現竟是一夢。
“怎麼了,定家?”友人來到房間,問我神情異常是為何。
“沒事,只是突然想起往事。”
沒有感慨,沒有驚訝,寂靜歡喜,如此而已。
P.S:
①式子內親王:(1153?——1201)鎌倉初期女歌人,後白河天皇之三女,生母為成子,與守覺親王,以仁親王是同母兄妹,1159年-1169年出任賀茂齋院,歷史上又稱其為“大炊門齋院”,大炊殿“,”高倉宮“,”萱齋院“。1197年出家,法號承如法。她師從詩壇領袖藤原俊成,並與 其子藤原定家交稱莫逆,多有唱和贈答之作。歌風清純高雅,深情內向,有《式子內親王集》傳世,現存歌作388首,僅《新古今和歌集》中收錄49首,居同時代女歌人之首。
②藤原定家:(1162——1241)鎌倉前期歌人,在武家興起,皇族沒落,政局動盪,戰亂不斷的新舊交替的時代情況下,盡力保持發展著和歌,官位正二位,權中納言,七十歲時出家。編纂《新古今和歌集》,收錄各種歌風,著作頗豐。《小倉百人一首》編於其手。定家的歌風帶有強烈的唯美主義傾向,詩作“餘情妖豔幽玄”,色彩浪漫夢幻,老年後也有一些“出世之情”的帶有所謂的禪機的詩作,但對比其盛年的詩作,藝術價值略遜一酬。
(據說在式子內親王去世後,定家的和歌作品產量減少了。)
③ 內親王常例是孤獨終老,或者下嫁臣子 (情況較少),擔任過齋宮或齋院的內親王,卸任後大致有兩種結果:入宮侍奉天皇或孤獨終老。
建仁元年(公元1201年),一月二十五日,式子內親王①,薨去。
與式子大人一同逝去的,還有我隱忍的戀慕之心。夕陽無限,那位大人的塵世之軀,已化作一縷輕煙,消散長空,她,終究自由了,解脫了。
心若槁灰的我,拿著平日互詠的和歌信箋,在郊外生起篝火,斯人已逝,遺物也只徒留念想,燒了也罷,從此,我也放棄和歌好了。。。。
篝火愈旺,持著信箋的手,漸漸靠近,原本冰涼的肢體感到了溫暖。給予溫暖的火光中,彷彿描摹出我熟悉的清麗容顏,凝結流光,記憶又回到了從前,回不去的年少時光呵。
“長俟期君至,君影永無痕。
灼藻鬆帆浦,戀火燃己身。”
(一)
我,藤原定家②,出身於和歌世家,有著傳承和歌的使命。父親是當時歌壇的領袖——藤原俊成,受到世人的仰慕敬重。因我自幼才思敏捷,世人對我抱著繼承家門榮光的期許。
可年少的我最是無意此道,一味玩樂,賽馬蹴鞠,賞花鬥棋。雖然步入仕途,倒也只圖安逸,不求通達,惟願今年歡笑復明年,無苦無憂。
有一天,父親喚我,聲稱他的學生——曾經擔任過賀茂齋院的式子內親王想要見我。
“不會是安排我作為你的繼任者提前去跟她打個招呼吧.....我可不想繼承你的事業!”
“才不是呢,公主大人比你有天分多了,非常好學。不過是想與不同的人互詠和歌罷了。你願意給為父這個面子嗎?”
“既然是公主大人的命令,那就只能去了....."
第一次去見身份高貴的女子,在外面的簾外坐下靜候的我內心實則忐忑不安。倏爾,聞到了一縷幽香,從裡面緩行出一位女子,衣著織錦單衣,紋樣淡雅卻不失皇家華貴;烏髮長直曳地,光豔可鑑;纖細柔荑 ,持檜扇遮掩面容;步態輕緩優雅,向竹簾走近,徐徐說道:
“初次見面,您就是定家大人吧?”
......
我現在已忘記了初見時我們談論了什麼,只記得見面之後的那一整天,我都神思恍惚,只盼著下次的見面。式子大人,真是出色的女子,可以 稱得上是真正的貴婦人啊!身邊瀰漫著馨香,娟秀的字體,溫柔婉轉的聲音一直縈繞在我耳邊.....
“父親大人,我要好好向您學習和歌之道,我出身於貴族世家,我要繼承繁榮王朝文化!”
父親 一向見慣了吊兒郎當的我,今天見我這麼熱誠的討教,感概了半天。
“真是太好了,這事交給我吧。”
“哎,話說回來,父親大人,您見過式子大人的芳容嗎?”
“怎麼會呢,她豈是我等得以就近相見的人物?”
“說得也是,那我也不可能了呢。”
“ 定家,你要知道,那位大人對我們來說仿若在雲端高不可攀啊。”③
“說什麼呢,我明白的啊,那種事情。只是放縱思緒,馳騁長空的權利我有吧?”
在興奮之中,我完全無視了父親大人的臉色由紅潤變慘白的事實。
“你知識豐富,能很巧妙地詠出和歌,不過內心尚顯淺薄。”在室內,隔著帷屏,式子大人與我討論和歌,她看完我剛寫完的一首和歌這樣說道。
“呃,因為尚是小輩,人生閱歷也相對欠缺。”我老老實實地回答,畢竟,式子大人比我大十三歲。
“哪方面的閱歷呢?”
“說得也是呢,比如戀愛方面的,沒有什麼有緣人呢。”我紅著臉承認道。
“吶,定家,既然這樣,和我相戀試試看如何?”
式子大人要跟我戀愛?!身體一震,不知是驚,不知是喜。
“當然是‘過家家’的那種....”她淡定在簾後補充道。
我連忙遮掩住自己激動的心情:“啊,當然,我也知道,是這樣。”
“我過去侍奉過神明,擔任過齋院,從未與人產生過戀意。但若自己陷入情網,將會多麼苦悶,我是如此設想著,吟詠出的戀歌。也就是說,定家,和歌在考驗人的想象力。不僅是戀情,諸事皆是;若推脫自己沒有經歷過所以吟詠不出,便再沒有將來了。如何,作為訓練的一環節,與我互贈戀歌吧?對我的戀情必須是隱忍的,作為課題,再適合不過了。”
“終日觀流雲,雲比相思長。
識人不識面,知心心獨悵。”我輕鬆吟詠出這首。
“真是青澀的戀情啊。”她在帷屏後面邊說邊提筆寫和歌。
“是的,假定這首初見時所詠之歌。”
“你的想象力也提升不少啊,”她讚賞道。
“想著式子大人,戀歌就源源不斷地湧入腦海裡。哈哈,開玩笑的。”我試著打破有些尷尬的氛圍。
“那麼,對於這首歌,你會作何應答呢?”她從帷屏後遞出了信箋,“我很期待你的答作哦。”
“倘使身可竭,但求至此終。
唯恐心難抑,昭然現情蹤。”
這份隱忍的戀情,終有一天無法承受的話,還不若就此消失。
(二)
生於帝王家,幸若不幸,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我在六歲時被卜定為賀茂齋院,侍奉神明,十六歲時卸任,棲於平安京一個安靜的住處,吟詩作歌,賞花詠月,觀雲踏雪,憑藉著皇族的地位,過著風雅悠閒的生活,這樣了卻餘生,豈不很好?
但,事與願違。高貴的身份,反而像飄萍,無枝可依;出眾的才華,拘禁於狹小的房間,無處施展;清麗的面龐,如牆角寒梅,寂然中綻放,又默默凋零。
即便自己如何沉醉學問,還是無法躲避過朝廷的政治漩渦,戰爭紛亂。塵世擾擾,有何留戀?沒有人將自己小心安放,妥善保存,許一生不離不棄,只能滿紙自憐,未提素怨。
春,“櫻花落盡,百無聊賴望長空。長空何所有?春雨濛濛。”
夏,“蛛絲當斷直須斷,莫淹留。淹久留,心底痴情難遮掩,不堪憂。”
秋,“梧桐葉落滿庭院,齋中只獨看——非是待人來。”
冬,“山深不知春,融雪滴珠叩鬆門。”
四季這樣流轉,終於有一天......
教授和歌的老師藤原俊成最近一直喜歡唉聲嘆氣,在結束一天課程後閒聊起了他的兒子——定家,竟然早早就有了出家的想法。
我聽著不禁笑出了聲:“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請不要笑話,公主大人。我真的很為難,他是一個一根筋的傢伙,一旦決定就很難改變。”
“如果可以的話,俊成大人,能讓我見一見您的兒子嗎?”
“您要見他?”
“對,與其讓他在狹小的環境獨自苦惱,還不如在新的環境裡,讓他接受新的和歌,他的想法恐怕也會隨之改變。雖不知道我是否有能力讓他改變主意。”
“哪裡,您能這麼說已經讓我很感激了,麻煩您了。”
如今定家需要的只是一個做事的理由,要是能切身體會到有個人值得侍奉的話,一定......
我提出互贈戀歌,他果然很有天賦,很快吟出一首。
“相思似螢火,振翅不能遏。”通過他的語調,我能想象到帷屏外的他青澀的笑容。
“這不是很好嘛,看來我也不能示弱了,要速速答歌才是。”我淺淺笑道。
夏夜,庭院裡的睡蓮靜靜開放,清風徐來,宵行熠耀,我留戀徘徊,回想今日之事,不禁莞爾:
“‘追逐涼風去,意在歸本鄉。
裹足綠野間,風曳百合香。’真是一位可愛的人啊。”
(三)
最近怎麼這麼多煩心事啊,剛剛跟父親大人吵了一架,為什麼催我成親。還提醒我跟式子大人的所謂來往不要當真。真是的,父親怎麼那麼多事,跟式子大人說去,說父親大人變神經了。
我這麼想著一邊準備進宮事宜,但是又覺得這樣很愚笨,畢竟是家家酒啊,跟這位大人之間......
虛構的戀情,虛假的戀歌。無論我懷著怎樣的真意向您送去戀歌,您的眼中也不會為我停留。
悲哀的我。
“你很激動呢,定家。有什麼事情啊?”她語調還是那麼平靜從容。
“啊,沒什麼,出門前跟父親爭論了一番。”
“跟俊成大人?怎麼了”她有些驚訝。
“其實是,那個,說有婚約找我。”
“你要結婚?”
“說實話沒什麼興趣啊,”我無奈地說道,試探一下她吧,雖然心裡已知道結果,“畢竟我已有了您。開個玩笑,哈哈。”
“玩笑什麼的先放在一邊。那個婚約,你接受吧,不能讓俊成大人為難哦。”她語氣突然變得很鄭重。
“呃,這裡,還請您用玩笑回答我啊。比如,你居然拋棄我投向別的女人的懷抱真是可恨之類的和歌。”我還是沒死心。
“偶爾也說說嚴肅的話題吧。與出於興趣學習和歌的我不同,你是生長在和歌之家的人,你有結婚生子,將和歌傳承下去的使命。不管你有何種緣由提不起興趣,若始終脫離不了孩提之氣,會讓人困擾。所以結婚吧。”
“那麼,我也說說嚴肅的話題,”我握緊拳頭,準備把心底話托出,“我喜歡你。所以,我不想結婚。"
“哎,別攪亂嚴肅的話題。”她還是平常的口氣,不怒不喜。
“到底是誰在攪亂?將戀慕視為遊戲,玩弄我的不正是您嗎?”我非常生氣,做出了越禮之舉,掀開帷屏,衝進去抓住式子大人的衣袖,質問她:“明明我沒將它視為遊戲,而是真心實意地喜歡著您!我要玩這個遊戲到何時才能終了?”
她也失去了控制,大聲說道:“別向我尋求過家家以上的關係!放開我的手,定家。”之後她將頭別到一邊,迴避直面我,“別給我添麻煩。”
眼角已溼潤的我,聽見後迅速放開了她的手,起身離開:“對不起,我不會再來訪了。”
轉身,這也許,是註定的結果。
帷屏後的她伸出一隻手緊抓住我是衣角,語氣竟是哀求:“別,這樣說。以後常來啊......再來與我互贈和歌吧”
我頭也不會,冷冷道:"您還真是過分。虧您能說完我是個麻煩還能......"
"是啊,我是很過分。”她大聲說道,完全不像她平常的端莊做派,“過家家也已經是,盡了我的全力。我只有和歌,在如此拘束的環境下,只有和歌是自由的。我除了詠歌,其他什麼也無法做。所以,求求你。”
她掩面而泣,抽噎著。
“詠歌吧,定家。原諒我,好嗎?”
真過分,真是過分的人,我竟然被這樣的女人束縛住了。我回身抱住抽泣的她:
“曾有蓬萊顧,消弭幻夢中。
情懷縱切膚,勿解作虛空。
即使再隱忍痛苦,思戀再虛空,我只是,求您,不要消失。這是前些日子那首的返歌。”
“定家。”她抬頭看我,淚眼婆娑,我仔細看著她的面容,真的見到了,是那麼的美麗,像她的和歌一樣。
“我還會再來的,式子大人。”我笑著說,“詠唱夢想,是自由的對吧?”
“是啊,一起詠歌吧,定家。”她含淚笑著說道。
(四)
故人音容笑貌,如今清晰浮現。
“只有和歌是自由的,所以詠歌吧,定家。”
畢竟,式子大人,您已不在了,輾轉塵世,我也等不回您,但我還是會始終思念著你,繼續吟詠和歌,即使沒有你,也一樣。然後,將和歌傳承下去。
我決定不將這些信箋付之一炬,曾經動搖的失落之心,漸漸堅定。
“雖無從款待,可否同於紅塵中蹁躚
誰人那所謂的沉思,切勿變得沉迷恍惚
與你詠歌言歡,那些情話如今依舊
洶湧滿溢的感情,卻裝作毫不在意
蜜蜜情書從何來,愛意戀戀心不捨
煢煢孤影難別離,種種皆是昔日淚。”
任流年匆忙,對錯又何妨?
山野小廟中,已出家的我午間小憩。最近放下皆空,安詳餘年的我竟然聽到了昔日溫柔的聲音,輕喚道:
“詠歌吧,定家。”
但是她的容貌,模糊地看不到。我睜開眼睛,發現竟是一夢。
“怎麼了,定家?”友人來到房間,問我神情異常是為何。
“沒事,只是突然想起往事。”
沒有感慨,沒有驚訝,寂靜歡喜,如此而已。
P.S:
①式子內親王:(1153?——1201)鎌倉初期女歌人,後白河天皇之三女,生母為成子,與守覺親王,以仁親王是同母兄妹,1159年-1169年出任賀茂齋院,歷史上又稱其為“大炊門齋院”,大炊殿“,”高倉宮“,”萱齋院“。1197年出家,法號承如法。她師從詩壇領袖藤原俊成,並與 其子藤原定家交稱莫逆,多有唱和贈答之作。歌風清純高雅,深情內向,有《式子內親王集》傳世,現存歌作388首,僅《新古今和歌集》中收錄49首,居同時代女歌人之首。
②藤原定家:(1162——1241)鎌倉前期歌人,在武家興起,皇族沒落,政局動盪,戰亂不斷的新舊交替的時代情況下,盡力保持發展著和歌,官位正二位,權中納言,七十歲時出家。編纂《新古今和歌集》,收錄各種歌風,著作頗豐。《小倉百人一首》編於其手。定家的歌風帶有強烈的唯美主義傾向,詩作“餘情妖豔幽玄”,色彩浪漫夢幻,老年後也有一些“出世之情”的帶有所謂的禪機的詩作,但對比其盛年的詩作,藝術價值略遜一酬。
(據說在式子內親王去世後,定家的和歌作品產量減少了。)
③ 內親王常例是孤獨終老,或者下嫁臣子 (情況較少),擔任過齋宮或齋院的內親王,卸任後大致有兩種結果:入宮侍奉天皇或孤獨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