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音少女對日本動畫來說意味著什麼？在敘事上，輕音重塑了日本日常番劇和劇情番劇的邊界，構造了一種新的復調敘事形態，這可能是輕音最大的成就。
在重溫《K-ON！輕音少女》（下稱K-ON）時，一位友人與我聊起對這部動畫作品的評價，聊這部作品愈多就愈激發我為這部動漫史上赫赫有名的作品寫一些分析的慾望。當然，評價K-ON很不容易，因為這部作品是日本動畫業界在21世紀第二個十年的標杆之作，它的出現極大地改變了日本動漫的業態。
2009年是日本動漫爆發之年，K-ON在那年的4月檔登上舞臺。今天看來，K-ON的同期對手相當強勁：《涼宮春日的憂鬱》、《鋼之鍊金術師FA》、《戰國BASARA》等等都是十分優秀的動畫作品。不過K-ON作為一隻黑馬殺出，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雖然2009年的K-ON第一部的DVD銷量惜敗《化物語》，它沒有取得2009年的銷售第一寶座，但2010年K-ON兩季各自5萬份的DVD銷量鶴立雞群，K-ON是這一年的銷量“霸權”。兩季完結之時，K-ON的答卷令它的製作公司京都動畫十分滿意：
整個日本動畫業界都為K-ON的成功側目，巨大的社會效應和經濟效應直接推動了“二次元”文化走進主流視野，乃至今日（2018年冬季番期）依然會出現仿K-ON式動畫，K-ON的敘事風格成為了一個動畫類別。日本時報曾用這樣形容K-ON的影響：《‘Anime’ makes Japan superpower》，“動畫讓日本成為‘強權’”。這話有一些道理，日本二次元文化領域的海外迅速擴展高潮之一就在2010年前後，與K-ON的火熱效應完全同步。在音樂、電影、繪畫等領域，日本的風格是諸多風格之一，而在動畫領域日本製作商卻獨領風騷，這可不是一種“文化強權”嘛。
K-ON為什麼如此成功？這部作品值得欣賞的點到底在哪裡？作為一部動畫，從作畫層面講，K-ON水平較好但不突破性，與同一年作品《化物語》之中新房昭之電影式的鏡頭運用相比，K-ON顯得稚嫩。敘事方面卻是K-ON十分出彩的部分，它創造了一個新的類目：日常式主線推進，將主線故事隱藏在一個個日常小故事之中，一邊輕鬆搞笑，一邊將劇情推動向結尾。不過，雖然K-ON的敘事在影視作品之中已為上乘，但是也不至於為它謀得這麼高的地位。
K-ON的成功在於：京都動畫用最完備的敘事設計，表達了製作組本心想要表達的主題，在立意到製作上形成了極高水平的平衡。
回到2009年，彼時的京都動畫正在嘗試擺脫為別人打工的境況。雖然已經有了《涼宮春日的憂鬱》與《Clannad》這種能為京都動畫在日本動畫史上奠定地位的名作，但是京都動畫很難就此滿足。自己選劇本、自己選畫風、自己做故事，特別是自己囊括所有收入，京都動畫對於自由的追求在K-ON這裡找到了歸宿：一部沒有原作限制的漫畫改編。
kakifly在芳文社連載的漫畫《輕音少女》是一部四格漫畫，主要講述幾個玩音樂的女生每日的快樂日常。面對這一沒有主線的故事，京都動畫開啟了它們未來近十年最拿手的改編方式：重塑主線劇情和敘事安排，敘事完全為一個單純的主旨服務。憑藉著這一改編方式，京都動畫在作品完成程度上不斷攀上新高。京都在這之後幾乎只圍繞一個主題進行創作，這就是“夢想”二字。
京都動畫的座右銘是：“描繪夢想、培育夢想、傳遞夢想、創造夢想”。在對K-ON的劇情和人物進行安排時，製作組儘可能地表達夢想二字，大膽地採取了群像劇的形式，忽明忽暗地通過各種隱祕敘事、類比將夢想的各個方面表現出來。不過K-ON畢竟是京都動畫的第一次青澀嘗試，從K-ON的敘事之中可以看出京都動畫在表現力方面的巨大野心，但也看得出在敘事安排的保守和不自信的一面，關於這種不自信和保守，下文我會繼續談到。
不過，既然京都動畫多多少少滿足了自己多年來想要自由的夢想，那麼為了自己的夢想傾注全力則是理所當然的。京都在K-ON上的敘事設計可以說是日本動畫多年來的頂峰之作，K-ON的敘事屬於最傳統的經典敘事，在最普通的領域做到了頂級。
雖然這麼說來有點繞口，但是京都動畫的夢想是自由地創作，而他們想要自由創作的是一部關於夢想的作品。在K-ON規劃之初，這種表達的困境應該已經被編劇組捕捉。面對這個複雜的主題，京都動畫採取了一種反其道而行之的敘事策略。在K-ON之中，京都動畫非但沒有為了這個複雜主題為故事填入太多的要素，反而是剋制地將作品簡單化、人物符號化。簡而言之，K-ON在設定上進行了大刀闊斧地放棄，一切都為敘事服務。
例如，京都動畫尊重芳文社作品全女主的特點，在K-ON之中幾乎沒有設置任何男性角色。甚至是主角平澤唯的父母，都在全篇故事之中“被出差”了。有人認為這是京都在向芳文社原作輕百合方向靠攏，這麼說有一定道理。但是這一背景設計更重要的一個影響是：輕音五人組的人際關係被表現為扁平化和單純的社團關係。簡化的女校設定、簡化的人際關係，將K-ON之中的全部故事都限定在了三個場景之內：社團、教室、聚會所（輕音五人的家中、快餐店、旅行目的地）。
之所以我前文說到京都動畫在表達上的不自信，是因為京都雖然已經將K-ON的劇情限定在瞭如此單純而鮮明的範圍內，他們依然沒有十足的信心保證自己複雜的敘事設計得到良好的表現。進一步地，K-ON之中人物設定也因敘事而偏轉。輕音五人組的性格標籤化現象十分明顯，比如平澤唯的天然呆在很多時候就是為天然呆而存在，田井中律的男子氣質似乎也是為何滿足每一部女性動漫之中必須有一個這個型號的人物存在。這種人物設計為K-ON招致了一些“刻意賣萌”的差評，但是從更深層次上來說，這種賣萌還是為了京都動畫具有野心的敘事風格做鋪墊。
與其說K-ON的人物設計是為了賣萌，不如說K-ON的人物設計直接參考了小學的心理階段，而不是高中生的心理階段。在劇中有數次真鍋和、田井中律回憶各自幼兒園、小學時的回憶，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回憶涉及人物的心理從幼兒園、小學到高中階段是完全沒有變化的。事實上，K-ON講的就是幾個長成了高中生樣子的“小學生”的故事。
一方面對人物的社會關係進行低齡化和簡單化處理，另一方面又對角色性格採取了低齡化和簡單化處理，這就導致了K-ON之中角色的一種無能感。即K-ON中的角色似乎做什麼都很沒有用，工作效率和勁頭完全不像是高中生應該有的模樣。這種感覺被一些愛好者成為“廢萌”，並半玩笑地將京都動畫稱為廢萌師祖。雖然將K-ON理解為一種“展示毫無用處的一幫可愛女生喝茶聊天的萌樣，並且賣賣周邊賺錢就好”的作品並沒有什麼不可以，但是這樣卻無法看清K-ON取得如此巨大成功的核心要素。
將極端簡化的設定和高水平的故事敘事結合在一起的，是文學化表達的劇情敘事。K-ON採取的是一種叫做“復調敘事”的表達手段。復調原本指一種音樂形式，即幾個不同但又相關的的聲部共同演奏，必須區別又和諧為一個整體的音樂形式，卡農是這種復調音樂的名曲之一。在二十世紀初，有學者提出文學上的復調錶達。K-ON採取的就是這種同時有幾段不同的敘事，彼此分離但又能夠和諧為一個整體的敘事形式。
這種復調是K-ON所開創的日常式敘事的核心，也是K-ON能夠取得如此成功的保證。在良好的編劇支持下，K-ON之中看起來毫無關聯的小事被鏈接成了一部巨大的樂章，這個樂章從平澤唯進入高中開始，遍歷輕音五人高中間的趣事，以輕音四人的畢業為結束，奏出了夢想的樣子。如果夢想有樣子，那麼它也許不會是單純的。有的時候人的夢想是和三兩好友喝茶聊天，有的時候同樣的人也會想要和志同道合之人一起熱血奮鬥一下，也有的時候想要放下一切世俗牽絆到海邊走一走。夢想各種各樣的樣子，都能夠在K-ON的復調敘事之中找到位置。
K-ON的敘事設計極為成功，或者說“完成度極高”。劇情、小故事之間由夢想這個大話題維繫著，成為一個平衡而和諧的整體，這是K-ON成功的要扼所在。由這種成功的復調敘事，原本平面化和符號化的角色一個個都鮮活了起來。觀眾愛上的並不是人設，而是發生在這些角色身上的故事。
這種復調式的日常敘事被京都動畫當做了日後製作的法寶，無論是《冰菓》、《吹響吧！上低音號》，還是《中二病也要談戀愛》、《小林家的龍女僕》，甚至是《紫羅蘭的永恆花園》之中，京都都把這種敘事風格當作作品魅力的不二法寶。簡單來說，作為一個整體劇集必須有一個大話題，或大夢想需要表達，而分拆到每一集並不苛求集與集之間敘事的邏輯聯繫，而是利用每一集之中再細分的小故事構成一種情感構境，讓每一個敘事元素都為整個劇集的主旨服務。從這個角度，可以說K-ON的成功奠定了京都動畫自由創作的夢想一步步走向實現的基礎。
另一方面，這種日常敘事風格也為各種動漫題材表達各自不同的夢想設定了一種表現標杆。
在K-ON橫空出世之前，日本動漫的主流主題不是寫實日常型的。籠統的講，談論夢想的動漫一般採取架空設定，設計一系列宏大的世界觀，要麼仙俠要麼科幻，在一個完全與現實無關的場景去談論那個偉大到令人尷尬的理想，這種理想現在被簡稱為“中二”。談論日常的動漫則以無厘頭搞笑的形式從日常生活之中來，用各種不可能的窘態逗人開心，並不通過這種日常生活去描繪些什麼。而K-ON不一樣，沒有戰鬥故事，沒有遠大理想，只有眼前的“蠅營狗苟”，喝茶聊天，彈一些幾天就能學會的曲子，受到大家的關照開心地生活著，似乎這個故事什麼都沒講。
但是，從這個角度來表達夢想，給觀眾帶來了不一樣的觀感。就我國的觀眾來說，多少會將K-ON的主題看成是一種浪漫主義或理想主義。也就是說，輕音的劇情為人們描畫出了一種現實之中很難見到的理想生活：雖然不富裕但是也不至於為生活發愁，每天有點事情做，每日都有三兩好友聊天喝茶，想起來了就去鼓搗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開心就好不必苛求。這樣的生活當然開心幸福，觀看K-ON也很容易被代入到這種氛圍之中。不開心的時候，回頭瞅瞅那五個傻姑娘吃點心喝茶聊天賣萌，似乎自己也被治癒了，這是K-ON的一番魅力。
另一種魅力則可能只有日本人才懂。K-ON之中短裙到大腿的校服、隨意砍價的商店、唯學姐對學妹的親暱、老師對學生的寵溺、音樂界前輩對後輩的友善，這一切在日本這種文化偏嚴苛的國度稱不上是夢想，它是對現實的嘲諷。日本的文化有它極端的地方，K-ON在這片土壤之中不僅僅是浪漫的，而是批判現實主義的：在這種敘事之中，K-ON將現實中幾乎不可能的美好夢想用最完善的方式展示出來，然而觀眾扭頭看看現實，卻發現這些故事雖然日常生活的一種可能性，但是自己的真實生活卻是，上學/上班，吃飯，回家，再繼續。唯一缺少的，就是京都動畫表達出的主題，夢想。
那麼就容易理解為什麼在K-ON兩季完結的時候，會有人上網發帖說看不到K-ON就要自殺了。雖然這是句玩笑，但是夢想對日本觀眾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進一步分析K-ON需要更加細緻的人物設定、敘事等方面的分析，這就只能待後文再敘。不過，至此可以大略地評價一下K-ON：它是京都動畫對自己的夢想之奠基，它也是2009年之後日本動畫敘事技術更上一層樓的奠基之作。最重要的是，自K-ON以後，日本動畫在主題和敘事上更加大膽。觀眾不必在《高達》的兒女情長之中尋找對戰爭的批判，也不用去《星空清理者》之中去討論國際政治的虛偽，想要反思什麼，直接畫出來就是。K-ON為日本動畫在主題上的成熟多少出了不小的一份力。
但是，這不是說K-ON的地位需要高到天上去。K-ON確實是日本動畫在敘事技法方面的突破之作，也是敘事風格和內涵上的佳作。不過，它依然歸檔深夜動畫，無法和粉飾太平、為平成廢宅加油打氣的民工動畫們一爭高下。日本動畫可能還在等待另一個契機，能夠展現自己所有的潛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