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行動之靈：影評《幽靈公主》

2021.3 方源野（別鶴）/撰

毫無疑問，《幽靈公主》是宮崎駿的第一動畫電影，也是所有動畫片裡最巔峰的傑作之一，無論畫風、思想還是音樂，都充滿了史詩的壯美和神曲的深邃。這是我第四遍看，又因為是和人生伴侶一起在私人影院看，所以有了最特別的意義。這部動畫，告訴了大家一個完整的宇宙。這個宇宙，是分為四個層面的：道、一、地、天。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便是道生出一，一生出地和天。

這四個層面，“道”是由麒麟神象徵的，它掌握了一切行動的生死本質，生，就是一個個生命的行動，死，就是行動的狀態被收回了麒麟神那看似靜止的混沌，那深海一樣的森林，那波濤一樣的松風，那若隱若現的樹精。“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麒麟神有至大的力量，又看似一視同仁，但在動畫裡，它卻“拉偏架”，拯救人類，而沒有拯救表面上保護森林的白狼神、豬神。這是為何呢？因為人類，是“道”生出的那些所有“一”裡，最接近於“道”的那一個，它的獨一無二的特點，就是人類的自組織，這是隻能近乎於機械行動的野獸所不具備的。

在森林中，我們發現，主要出現的動物有三種，除了上述的白狼神和豬神以外，還有猩猩。與戰鬥的前兩者不同，猩猩總是出現在戰場邊緣，出現在拖後腿的陰暗角落和夜幕遠山。這樣的猩猩，沒有保護森林，沒有行動戰鬥，也就沒有被麒麟神回收的資格，沒法具備神性，他們的業報也就始終徘徊在森林主流以外的邊緣。可以說，動畫中墮落的那部分人類——不是幻姬的鍊鐵廠，而是陰謀利用幻姬去獵取麒麟神的大和朝廷武士——正是猩猩的近鄰。

而幻姬，是我們動畫裡男女主角的一個表面上的對立面。幻姬為了生存，為了擺脫朝廷武士的壓力，苦苦支撐森林周邊的鍊鐵廠，又無法融入森林，這很像什麼呢？很像人類早期，從自耕農的部落裡分化出來，積累了一部分青銅鐵器，通過近乎於壟斷的方式，來對抗更早的、乃至外來的那部分遊牧漁獵壓迫者。他們有兩個選擇，一是和原來的自耕農部落民，合作抗敵，一是反過來壓榨原來的自耕農部落民，和外來的壓迫者站在一起或被他們利用。幻姬鍊鐵廠就是這樣的一個縮影，這可以說是動畫開頭出現的，飛鳥的故鄉——被大和朝廷征服後，四處流亡躲藏的蝦夷人的一個西部版本。

回到我們的主角，女性姍，即幽靈公主，就是“一”生出的“地”的象徵，自組織的象徵，他們與森林合作，他們與朝廷武士及其同盟者鍊鐵廠對抗，他們不屑於猩猩，他們與真心保護森林的白狼神站在一起，他們與誤入歧途的豬神保持了距離。白狼神可以看做每一個古典部落走向城邦貴族的準王權階段，類似於華夏的堯舜禹，或雅利安人的奧古斯都階段。他們有鋒利的獠牙，又有愛親如己的共同體意識。而豬神，類似於同一時期，出現的巫術或政教合一苗頭，他們的目的未必是要摧毀森林，但他們把森林乃至麒麟神，視為某一群體的私產，他們的道路，也就從來走向一個方向，把首領視為神的唯一代言人，甚至神本身，所以他們無法擺脫由情緒、感官、世俗幻想慾望所構建的“摩耶”的榮辱苦樂之幕布，他們也就一次次幻化為動畫開篇和末尾的邪神。

男主角，飛鳥（阿西達卡），充滿了人格魅力，他為蝦夷村莊射殺了邪神，擔當了邪神怨念的患難，在“西天取經”的過程中，又暫時調和了鍊鐵廠和森林這對本不該有的矛盾。這樣的代價是，他掙扎在業報中，衝突在摩耶之幕中，在幾重矛盾的旋渦中遭受著誤解。但他的抉擇是，在鍊鐵廠和朝廷武士之中，拯救鍊鐵廠，狙擊朝廷武士的進犯；在鍊鐵廠和森林的大戰中依靠白狼神、團結豬神，儘可能幫助森林，所以他對姍說，已盡力阻止森林以外的侵略。最終在朝廷武士獵取麒麟神的陰謀中，他不惜以身犯險，幫助麒麟神找回了頭顱——在那一刻，他就成了那個頭顱的合作者，也就成了“天人合一”“梵我如一”的超級行動者，與“自組織”互補的、成功的“戰鬥者”。在實現那一使命的醒悟之前，他的整個求索和昇華過程中，他利用邪神埋下詛咒的那隻手臂的力量，其實，也正是戰鬥的本質力量，沒有這種戰鬥去保護，人類的自組織就會一次次被機械化的獸性所壓倒，人就會淪為散沙蠕動的林邊猩猩。所以說，阿西達卡是“一”生出的“天”這一極的象徵。只不過，他只有在行動中，才能找到最終舉出麒麟神之頭、化解詛咒業報的那一使命。他也只有信仰那個高於他的、高於一切而又主宰一切、遍在一切的使命，為之履行自己的戰鬥責任，他才有可能化解邪神降臨的所有災難。

動畫之首，“玉山白雪飄零，燃燒少年的心”，動畫之尾，“日出喚醒清晨，大地光彩重生”，麒麟神的死與生，象徵了一個輪迴。這個輪迴，猶如華夏曆史中，軒轅黃帝的靈魂，在犬戎滅西周、春秋戰國、暴秦之後，以漢高祖、漢文帝、漢武帝分別的安內攘外功績得以重生，在五胡亂華、南北朝、隋末內憂外患之後，又以大唐貞觀的集大成文治武功得以空前復興，在崖山、甲申及多種連鎖反應之時，以晚明的近代化啟蒙、最終以辛亥中山的還我河山與天下為公而走向現代革命。又猶如雅利安人歷史上，在沙漠閃米特遊牧出現的君權神授、希臘羅馬出現的城邦貴族壟斷中，有愷撒建立世界帝國，讓每一個邦國、部落、群體都有了公民權的希望；又在條頓蠻族的農奴制度進犯和宗教法庭的千年中世紀後，出現拿破崙以契約自由的法典橫掃歐陸，締造全球的一個個民族共同體，復興羅馬的靈魂；又在突厥彎刀、蒙古鐵蹄的肆虐之後，最終出現林肯以憲法制度的飛躍戰勝奴隸制度的吞噬，讓羅馬的精神得以在現代世界迴歸。我想，他們就是“阿西達卡”的一個個成人縮影，而“姍”在邪神中期待拯救的召喚，“森林”在蒼穹中靜默的聲音，就是他們身後的共同體，他們無數世代的輪迴中，各自尋覓、結合，並率之戰鬥的人民，和那不死的行動之靈。

繃緊的弓，顫抖的弦，月色撩動你的心，磨亮的刀刃如劍鋒般森凜，

你的側臉酷似那鋒利的刀尖，隱藏著悲傷與憤怒

只有幽靈才明瞭這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