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幽靈公主》隨感——琥珀中的愛情

阿斯達卡和阿珊的愛情，恐怕是這部動畫成功和吸引人的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大家評論這部動畫時，都說著幽靈公主這部片子有著多麼深刻的內涵，社會意義，人與自然的鬥爭等等等等。然而，這故事紛紛纏纏宏大撼人的背景之下，最終包裹著的還是一個純真又包含辛酸的愛情故事，如同琥珀中包裹著的珍物，若只有琥珀的透明空殼，恐怕也未必那番美麗。人與人之間的愛，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從我們每個渺小的人類的個體視角來看，是最最重要的。因為人是自私的動物。人類渴望愛情，人類害怕寂寞。人類願意被各種各樣的愛情感動，無論包含在怎樣的背景之下。這樣說來彷彿很淺薄，但也是真心的實話。為了所謂的‘教育意義’‘社會意義’而看動畫，看電影的人能有幾個？

阿斯達卡是美麗的愛情故事中最最典型的一類英雄少年人物。英俊，帥氣，勇敢，力大無窮，捨己為人，心地善良。這樣一個幾似完美的少年，但卻也正因為他的美好，才一點一點導向故事悲涼的結局。他阻止代表反自然一方的達達拉人類族群傷害莫挪族，森林，還有幽靈公主。然而他又不許莫挪族傷害人類，以及首領女當家。他夾在兩群立場最相反，互相充滿著最刻骨敵意的兩方之間微弱地平衡著，渴望已一己之力阻止宿命中註定的衝突。這樣自不量力的嘗試早就註定會失敗的。

大概所有的女孩子都很喜歡阿斯達卡吧，我也是。看著他一幕幕經典鏡頭我仍是不由得心動的無法自已——無法抗拒的誘惑。騎在羚角馬身上的身影，洋溢著生命的活力盎然，少年的清新矯健。一次又一次為了救別人不惜自己受傷——讓她心疼的男孩子最能讓她心動。可是又不由得埋怨為何他不讓幽靈公主去殺了可恨的女當家，為何他不站在森林的立場上——對於我們旁觀的人來講，人類的愚蠢與固執是多麼的顯而易見呵。然而我們卻忘記了，我們自己正是那愚蠢固執的人類。我們現在正舒舒服服地生活在充滿著便利的文明社會中，我們享受著一切，我們喝著咖啡、吹著空調、看著電腦裡的動畫。可是我們忘了從前正是我們的祖先征服森林，征服自然，才有了現在我們的生活。如果讓你選擇，你希望現在還過著茹毛飲血、整日奔波的生活麼？兩方都是無奈的，衝突的故事是無法避免的。宮老也沒有很嚴厲地批判人類一方，那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麼。宮崎峻在訪談時說‘當我們討論到植被或者環境問題時，我們可以很簡單的說"壞人"幹了壞事。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破壞大自然的人們本性並不壞。’我們只是站在歷史之路的一側，旁觀著，唏噓著，迷失了自己。

相比之下，幽靈公主則是我更加喜歡的人物。阿珊她美麗，高傲，勇敢，野性。第一次見到阿斯達卡的她臉上鮮血淋漓，橫眉怒目，佈滿冷冷的怒氣，毫無女性的溫柔和順。然而卻毋庸置疑是美麗的，渾身散發著一種渾然天成、不加掩飾的生命的氣息。她就是森林中活力洋溢的一頭小獸，本應簡單與快樂，但又因生活在這樣一個充滿矛盾與衝突的時候而令她心中充滿了簡單的仇恨。是的，她是最簡單的，她要愛便愛，該恨便恨，橫衝直撞，不像阿斯達卡一般顧慮重重，兩方都要幫，兩方都要阻止，他活得很累，他被充滿著‘真’之美麗的公主吸引。我們也活得很累，我們做不到像她一樣簡單的愛，直率的恨，我們擺脫不了生命中與人相處繁雜的那些東西，那些虛偽，所以我們喜歡幽靈公主，如同喜歡一個最純潔的理想，如同我們熱愛著自然。

這部動畫中有著許多許多的小細節，沒有說出口的心事，舉手投足的一些細微小動作等。如果可以假想角色般進入這故事中，這宏大故事中隱藏的溫暖的心意，會更為動人。這部動畫中經典場景之一；阿斯達卡在昏迷之際脫口而出的那句‘你好美’，在如同小刺蝟般豎起全身的刺、恨不得殺掉眼前這個妨礙她的人的阿珊聽來，是多麼突兀又多麼有衝擊力的一句話！他救了她，她毫不感恩。但是她卻因為這三個字，受驚地向後跳了去，恐怕是平生頭一次露出那樣驚嚇的表情，是多麼可愛。是少女般的可愛。這是頭一次有人對她這樣說吧——她生活在獸群中，在外表看來是一個異類，而她也並不注重外表，因為她也是獸，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是生活下去。然而這也是天性吧，被異性讚美，心頭如同鹿撞，而且這異性又是一個充滿男性陽剛和陰柔俊美的少年。難怪阿珊的態度來了個大轉彎（笑）。

 還有，在被阿珊喂藥的時候阿斯達卡眼角流出的淚水。幾秒鐘的不經意的鏡頭，他為什麼哭呢？身負重傷，無法驅除的詛咒，傷痕累累的身體。被族人放逐（引用宮大師的話：實際上，從割斷頭髮的那刻起，他就不再被認為是活人。這是部族村子裡的習俗。大家看起來是Ashitaka自願離開村子，而事實上他被驅逐了。），塔塔拉的人敬佩他愛戴他卻不一定接受他，森林憎恨他是人類。他是中立的一方，他被夾在中間不被任何一方接受，只有身邊的羚角馬是唯一忠誠地跟隨著他的。他一定很寂寞，他也一定很怕死。他是少年英雄，但他卻不是可以笑對死亡看開一切的智者。他的一生是多舛的，不幸的，這片刻的溫柔，一個血般美麗血般火熱的女孩子的親近與溫暖，足夠成為他一生中最美麗的回憶。

 這部動畫中我最喜歡的一個場景就是在山頂石洞裡的一幕。米良美一空曠渺遠的聲音在沉靜如水的夜色中響起，有種令人心旌平和的魔力，也有一種悲哀無奈的蒼涼。阿斯達卡看著身邊熟睡的女孩，美麗倔強的臉龐，睡夢中沒有了那種刻意拉遠距離的獸類的防備與自我保護。放鬆的表情，平穩的呼吸，身上雪白的獸皮緩慢地上下起伏。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就睡在自己身邊，他真的很喜歡她，但他們註定不得在一起。但此刻他們是如此的親近，如果伸出手，他就可以撫摸到她。真的是唯美至極的畫面。

 之後他走出石洞與莫挪對話。脫口而出的‘阿珊怎麼辦’，在一年前我覺得很感動，現在聽來我感到一驚。果然是人類式的自私。不管森林如何，在阿斯達卡心中，最重要的人還是他喜歡的女孩子。森林怎麼辦？究竟森林重要，還是一個女孩子重要？他自己恐怕也說不清。

 麒麟獸被殺之後，阿斯達卡居然又救起了女當家。說實話當時我真的很憎恨這個女人，覺得她真的很該死。而阿斯達卡卻說‘莫挪已經報了仇’。可笑，用莫挪的生命，用整個森林的生命，用麒麟獸生命換來的，只不過是這個女人的一隻手臂而已。但是現在我又可以諒解她了，因為我也是人類。宮老說她“更像20世紀的人，理想明確並且付諸實施”。應該說我們現在可以過上文明社會的生活，都源自於如同她這樣的人所付出的努力。她也有著不幸的過去，她想要幸福的生活。她也是值得人敬佩的美麗堅強的女性，雖不擇手段，卻更為可憐，因為她的堅強不會令人想要去保護她呵護她，受到怎樣的苦也是理所當然無需軟弱，只得自己一個人擔當。

然而阿珊卻不能諒解她，如果我是她我也肯定不能。人類與森林，阿珊與阿斯達卡的衝突終於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她發現她無法容忍他這樣幫助人類的行為。她內心是憎恨人類的，永遠無法泯滅的仇恨。無論阿斯達卡說出怎樣的大道理，她仍是無法原諒面前的這個女人，奪走了森林，奪走了神，奪走了族人，奪走了森林裡美麗的生命的女人。雖然她喜歡阿斯達卡，但她臉上的表情仍然是無法忍受的憎惡，她豎起了全身的刺，她終於爆發。“不要！你也是人類那邊的人！帶著她快滾吧！”這已是她所能忍受的極限。她終於發現了，愛是無法泯滅仇恨的。

他沒有說很多話，他只是帶著一種固執，生之希望將逝的固執，對她伸出了手，將她擁在了懷裡，這樣的溫柔是她現在唯一無法抗拒的東西。

“對不起，我盡力阻止過了。”幾乎是絕望的一句話。我立刻便原諒了他，並且他本也沒有錯。他一直都抱著最美好的希望去努力化解雙方的仇恨。事到這一步，並不是他的錯。

身旁的一切都在死去，帶著神的怒氣與怨憤。如同世界末日般降臨的災難，兩個渺小的人類在這洪流之中已無法抵抗，無回天之力。正因這樣，她才能最終放開了對於一個群體的巨大仇恨，因為她自己也要死了，她可以放開一切只聽從自己心靈的引導去愛一個人。末日降臨的愛情，是最真最純的愛情。

想要天地間所有的東西，是人類的罪孽啊。在雲遊僧口中說出的這句話，是人與自然矛盾爭鬥中的真諦。

阿珊與阿斯達卡共同捧著麒麟獸的頭，詛咒之痕在兩個人身上共同蔓延的時刻，是他們兩個的愛情閃耀最美好光彩的一刻。仇恨什麼的已不重要，生死也是，他們一同在做一件偉大的事情，他們互相愛著，一切以置身事外。
這一刻結束，他們的愛情也已經將近結束。

萬物復甦，一切重歸美好。神或者是已死，或者是已被馴服，總歸是遂了人類的願。但不得不承認這也算是一個美好的場景，在一片生命的綠中甦醒過來的兩人，真的很唯美。
不存在生命的威脅了，兩個人也不能在一起了，立場重又變得鮮明起來。但是結局還是充滿希望的，“一起活下去吧！”

這個愛情故事真的很動人。是藏在巨大的琥珀殼中一個精緻的故事。但若是沒有琥珀的殼，恐怕也未必這般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