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重風景

在阿莉埃蒂走進那間華麗的玩具屋時，我突然想起了《宇宙小戰爭》裡靜香那個同樣結構的玩具屋，想起了大雄等人通過縮小燈變小後的種種趣味。那一瞬間，我無法抑制自己把另一部作品代入當前情感之中的慾望，我迫切地希望看到阿莉埃蒂瞞著父母在深夜出行，走進充滿王室色彩的小屋，做她的一夜灰姑娘神話，然後被少年發現……


但那樣一個瞬間始終沒有出現。


對於我來說，這部電影會有少許的分裂色彩在裡面。因為這份期待，我看到的是兩部電影，一部從眼睛前往我的大腦，一部從我的大腦前往整個身體。我努力讓這兩種體驗合而為一，但全是徒勞。我無比羨慕孩童，因為他們天生具有洞悉這份體驗的視野，而我沒有。我只能尋求一個畫內的瞬間，或者一個不斷持續的畫外想象，它們將賦予我那失去的經驗，並把一切結合起來。

這並非一時的瘋言瘋語，因為我曾體會過上述的一切。當我第一次閱讀《宇宙大戰爭》時，我便立刻喜歡上了靜香的那個玩具屋，並深深著迷於玩具屋被剖開的一瞬，著迷於一塊牛排，一粒青豆，十來粒米飯，以及吃不完的哈密瓜。若要體會小矮人的視野，除了從人變為小矮人，似乎別無它法。只有當人和小矮人站在同一個世界，且人和矮人間互為鏡子時，我們才能真正地把兩種視野合而為一。《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裡同樣有這樣一個瞬間，但那卻是壞女傭在塑料薄膜上紮下的通氣口。顯然，這個瞬間來得太遲，且完全不合時宜。

但，未必一切都要依賴這瞬間，因為對於電影而言，時間和空間並不總是完全準確的。《玩具總動員》在很多意義上對我也是第一次，但這第一次並不凝結成某個瞬間，而是變成了一種烙印在皮膚、肌肉與神經之中的記憶。玩具，或者說人偶自然是容易成為觀眾靈魂之容器的，但《玩具總動員》真正的突破是把動畫的形象從二維變作了三維，在平面之外增加了矩形的感知……簡而言之，在動畫的世界裡構築了“雙重感知現實”。任何一樣物件，在《玩具總動員》裡都具備了雙重的感知意義。它既是一個巨大的物件，同時也是一個充滿了彈性的舞臺。在感知風景外，觀眾還能夠感知到它的物理特性，這一點是非常關鍵的。

《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嘗試著在這方面做出最大的努力。無論是作為山路的釘子，抑或是從茶壺中倒出的大水滴，吉卜力都試圖賦予事物新的，屬於小矮人的意義。但吉卜力一向自傲的精細，在這裡反倒成了一種阻礙。當這些事物處於背景中時，它們被線條和色彩的朦朧聯繫在了一起，成為了一個可以被感知的整體，而不是具有各自物理特性的事物。在少女面前展開的與其說是一個世界，倒不如說是一幅畫。

歸根結底，這裡只有一個視野。我無法把視野通過小矮人折射，因為他們不是玩具。我無法把屬於人和小矮人的視野進行重合，因為電影沒有賜予我這個機會。當阿莉埃蒂和父親進行他們的大冒險時，少年的視野依然停留在電影開始處的那個主觀鏡頭裡。換言之，少年的視野停留在了屋外。我不相信這部電影從未嘗試過讓少年和少女，人和小矮人的視野同時展開，但就電影本身而言，它似乎在極盡剋制讓自己變得愉快，似乎那樣做是有罪的。憂傷的氣氛環繞著一切，故事也始終在提醒我們：小矮人是一個即將滅絕的種族，而少年只是一個看不透自己生死的病人。

那麼，宮崎駿在這裡嗎？米林宏昌不在這裡嗎？當對大自然的思考浮出水面時，沒有人能迴避這個問題。我不想說宮崎駿是一個危害，但只要他還活著，吉卜力就無法忽視他的存在。只要他參與作品，其他人就無法忽視他的意見。也許米林宏昌有前往新天地的野心，但習慣了宮崎駿的吉卜力真能跟上他的腳步？這個問題實在是不好回答。不過當阿莉埃蒂坐著大水壺順流而下時，我想起了《川之光》裡原惠一為平川哲生所做的一切。當我想象著原惠一指導米林宏昌，甚至原惠一替代米林宏昌的情景時，第三風景就此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