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淡淡過一生有多難

電影《在這世界的角落》最後一個鏡頭令人難忘，那是一個從半空中俯瞰的中遠景，畫面主體是一棟山間農家屋舍，在幽靜的夜晚透著暖黃色的燈光。畫面背景是連綿群山的黑藍色剪影，山谷裡散落的農舍燈光，和夜空裡的星光交相輝映。

山民的生存環境是艱苦的。常常是在一塊不那麼陡峭的山坡下，修整出一塊平地，建起房屋。土地資源匱乏，種植莊稼常常只能自給自足。購買和交換物品，常常要走很遠的山路。學校，醫院，市場，這些人類文明發展出來的複雜系統，山裡人是隔得很遠的。因此，生活在山裡的居民，常常什麼都要會一點，才能活下去。

但是，山裡人為什麼要住在山裡呢？其中一個原因，大概是跟躲避戰亂有關。

這部電影把主要場景設定在山間的一家農戶，正如片名所指出的那樣，是地球上一個小小的角落。然而這個角落卻有點特殊。因為臨近海港，從山間可以看得到海面上來來往往的軍艦。影片循循善誘地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的角落，卻又讓我們不得不看見戰爭，這裡有一種宿命般的滋味。

這個從空中俯瞰屋舍的鏡頭，在影片中重複出現過數次。有盛夏時節綠意盎然的光景，也有嚴冬時節白雪覆蓋的畫面。這也是影片敘事的基調，以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的展示，來與嚴酷的戰爭形成一種內在的張力。

影片的開頭部分，展現的是女主角浦野玲童年時代的生活。出生於廣島南部海邊的普通鄉下家庭。上學下學，幫著家裡人幹農活。在山裡撿鬆枯葉。在海邊採海苔。去奶奶家過暑假。這些平淡的日常生活細節，在緩慢的節奏中徐徐展開。

之後，小玲嫁到與廣島一山之隔的吳市，隨夫改姓北條。出嫁時的小玲已近二十歲，但仍然像個孩子一樣。她在努力適應新的環境，在柴米油鹽和與孃家人的相處之中漸漸成長。

隨著第一次防空警報響起，我們知道，戰爭的陰霾正在一步一步臨近，聚攏在山谷上空。而即使是在戰時，影片也在刻畫戰爭狀態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臨戰預演學習，挖防空洞，物資匱乏之下的飲食起居，到黑市買東西，躲警報。

曾經的那些平平淡淡、略顯艱難，然而也不失快樂的日子，在一次一次的空襲警報和轟炸中，一去不返了。這時我們再回頭看開頭那些片段，會覺得格外的感慨。如果說平凡的日常生活細節之所以能打動人，那是因為它們已成往事，或者，我們已經覺察到歲月終將一去不返。

這部電影有一種隱忍而內斂的氣質。導演片淵須直用清新淡雅的色彩來呈現影像，讓觀眾感到生活本身的美好，好像迎面吹來的是陽春三月的微風。如果說電影的底色是傷感的，那也是明亮的傷感。

在幾個關鍵的情節點，導演將影像和繪畫融為了一體。比如小玲在戶外遇到空襲的那一段，直接用繪畫來表現。在這裡，繪畫取代了電影中常見的特寫畫面，有一種強調的作用。而之所以可以運用這種表現手法，是因為女主角小玲本身就是一個愛畫畫的女孩。當她遇到美好的事，困惑的事，或者令她感到恐懼的事，她總是願意用筆把它畫下來。

她就是那種愛幻想，愛發呆，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如果不是遭遇戰爭，她大概會向大多數人一樣，為了生活中的一些小事發愁，然而也能快快樂樂的度過一生吧。

影片中最令人感到揪心的情節，不是原子彈轟炸廣島的那一刻，而是晴美（小玲的侄女）在爆炸中喪生、小玲失去右手的那一段。一個愛畫畫的孩子失去了畫畫的手，就像是一個愛幻想的孩子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所有美好想象。於是她從一個只會發呆做白日夢的孩子，變為一個知曉人世間罪惡疾苦的大人了。

對於一部跟二戰相關的電影，對於中國觀眾來說，自然是有些五味雜陳的。日本作為戰爭的侵略方，卻總是有一種受害者的心理，這是讓很多國人不能接受的地方。

但是，如果我們能換一個眼光，從一個日本平民的角度去看，他們難道不也是戰爭的受害者嗎？影片裡有一個情景容易讓人誤解：日本天皇在廣播裡傳達戰敗的訊息，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唯獨一向隱忍的小玲，忽然發作，大聲喊著怎麼能這樣就結束了呢，不是說要戰鬥到最後一個人嗎！？

聽上去好像是小玲不甘心戰敗。但其實是日本軍國主義者，在鼓吹髮動戰爭時，曾對他們的國民說，一定要戰鬥到最後一個人。可突然之間就這樣投降了。這隻能說明，對於那些沒有選擇的平民來說，戰爭就是一場巨大的謊言。

在我第二次去看電影開頭那一段時，看著那些色調明亮的畫面，卻感到有一種深深的哀傷在裡頭。那些廣島南部海岸的平常風光，那些市區內喧鬧繁華的街景，那是美軍的原子彈還未降落的舊日光景。

有多少像小玲那樣普普通通的人生活在那時的廣島呢？

戰爭沒有勝者。逝去的時光也不能重來。而我常常想，假如我們認識敵方當中的某一個具體的人，也許我們就不會那樣充滿仇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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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楊摩的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