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背面的人性之暗——國際關係視角下的【進擊的巨人】解讀

《進擊的巨人》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一部政治動畫的？

不知何時，這部作品洗脫了當年使其火出圈外的熱血與獵奇標籤，在成人政治題材中越涉越深。如果要選出其風格轉變的標誌性場景，我認為那是第三季的結尾：在明媚的陽光下，艾倫手指眼前的湛藍海洋，問出了整部作品的核心問題：“把海那一邊的人都殺光，我們就能獲得自由了麼？”

隨著劇情的推進，我們漸漸知道正是對這個問題的答案鑄就了艾倫在後半部作品中的一系列抉擇，也是對這個答案的分歧讓他與同伴們分道揚鑣。要解讀這一作品，我們就無法繞開這個主題：消滅對手是確保自由的真正手段麼？

拋開劇情，這個問題本身其實相當古老，其本質是一個無政府狀態下的道德抉擇，或者說一個國家關係問題。由於涉及到漫畫中的後續劇情，不想被劇透的讀者請在此處止步。

無政府狀態

什麼叫無政府狀態？

缺乏強力的權威來約束個體行為的情境，通俗一點就是沒有人主持公道。自然叢林就是無政府狀態的常見比喻，各種生物優勝劣汰，弱肉強食，沒有動物警察約束其行為。

與我們生活的有序日常相比，無政府狀態會使很多看似理所當然的事成為問題。例如，我懷疑鄰居家藏有管制刀具，能不能不經他同意破門搜查？能不能搜查時順便拿走他的保險櫃，並把他全家用棒槌敲死？

在秩序狀態下這是絕對錯誤的，因為存在政府這個權威機構能為受害者“主持公道”，對所有潛在罪犯進行威懾。如果你撬鄰居的門，就會被警察抓進監獄。

但在無政府狀態下，情況就不一樣了。國際社會就具備典型的無政府性質。對應政府的聯合國軟弱無力，缺乏權威與強制力，無法干涉主權國家。所以國際社會中的個體即使做出等同入室搶劫的行為，也不一定被制裁。所以美國能以某國有生化武器為由，在他國境內無惡不作，不受任何實質上的制裁。因為無政府狀態下，並沒有國際層面的“警察”可以拷走這個國家。同樣，先秦時期的墨家也提出過類似的質疑：偷一豬一狗者為不仁，但偷一國一都者反為義，原因何在？因為春秋戰國同樣是無政府狀態，衰弱的周王室和現在的聯合國一樣，根本沒有辦法像官府抓賊一樣管理為非作歹的諸侯。

由此可見，無政府狀態下我們日常生活中的道德準則已經難以完全適用。你安分守法，無法保證你的鄰居哪一天不會以私藏武器為由洗劫的住所，焚燒你的住所，強姦你家族的女性。那該如何在這種環境下生存？這也是各個主權國家面臨的問題，也是艾倫困惑的本質所在。在人類漫長的演進中，發展出了兩種不同的理論體系。

自由主義vs現實主義

如何在無政府體系下生存？

自由主義給出的答案是合作，通過貿易、分工、國際條約來抑制衝突。

自由主義者觀點的核心在於“共同利益”：不打仗從長遠上對所有成員都有好處；以及人性本善，所有人都有合作和解的傾向。例如，你我每月都有100塊的資源，可以用來養惡狗、修籬笆防範鄰居，也可以自己提高生活質量。花在防鄰居上的錢少了，自我享受的錢就多了。所以我們可以訂協議，你減一點軍費，我也減一點，我們甚至還可以合作擺攤加強利益融合，衝突的可能也會不斷消解。在進擊的巨人中，阿爾敏可能是最接近這種觀點的。在經濟全球化不斷深化，和平與發展成為時代主流的二十一世紀初，這也是最深入人心的主流思想。

但另一種對立的觀點則完全相反，就是現實主義的國際社會觀。

持這種觀點的人認為衝突是難以調和的，只有是否顯露的區別，也認為人性本惡，需要隨時以最壞的可能揣測對方。

普京講過一個笑話，內容是關於是否需要維持軍備，內容大致是：有個老兵發現自己的刀不見，問了兒子，原來是被拿去換了塊手錶。老兵點頭說很好，等到有歹徒破門而入，殺你老爹，強姦你姐姐，燒你房子的時候，你就可以對著手錶告訴他——現在是莫斯科時間晚十點半。

這就是現實主義的邏輯，防患未然，永遠以最壞的打算估計他人：自由主義說和我一起裁軍，誰知道你是不是想把我忽悠瘸了再佔我便宜？我怎麼知道你是真心要和我坐下談判，還是因為打不過我才退而求其次？所以我永遠不會放棄武器，只有手裡有槍，晚上才能睡安穩覺。

那現實主義者的理想生存之道是什麼呢？

大致有兩種觀點，一是防禦性現實主義，認為國際衝突的解決之道就是均勢——我手裡有槍，你手裡也有槍，雙方還都有掩體，先開槍必定吃虧。這個情況下均勢達成，雙方都不願意先行進攻，在其實力對比變化前，和平能維持一段時間。這種觀點對應的是韓吉等穩健派的想法，自己和馬萊保持誰都不敢動手的穩態，在此基礎上考慮之後的事。

另一種是進攻性現實主義。認為進攻就是最好的防禦，保護自己的最好手段就是成為“霸權”，凌駕於所有個體之上，不受任何規則約束，也能無視所有威脅。筆者寫過一篇同人，叫《稱霸聖翔幼兒園》。其中的聖翔幼兒園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無政府環境。一個總被欺負的弱小幼兒園小朋友覺悟後，決心要成為幼兒園的霸主，擁有和幼兒園老師同等的力量，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從根本上再也不受欺負，這就是一個典型的進攻性現實主義例子。

而這種思想，可能最符合艾倫對開篇問題的給出答案。

殺光所有人的自由

按進攻性現實主義的邏輯，我們就能真正理解艾倫的思想。

我想獲得什麼？

自由。

自由的前提是什麼？

是生存，或者說是安全。

如何保證生存與安全？

要永久性地不受敵人的威脅。

如何做到這一點？

成為某種意義上的超級霸權，一勞永逸地消滅敵人。

通過以上邏輯，我們可以理解為什麼“自由”會和“殺人”聯繫起來，也是為什麼艾倫會有那麼多支持者，無論是在現實還是在作品種，大喊著“艾倫沒有錯”。

但以上邏輯其實有一個缺口，不受敵人威脅，必然要消滅他們麼？不能像自由主義者那樣化敵為友麼？

這其實涉及到了兩者的人性觀：現實主義國際關係支持者相信人性本惡，這和他們對某個對象的具體觀點無關。

換言之，我殺人不是因為我想殺這人，不是因為我對他有偏見，而是因為我不殺人，人可能會殺我。

我甚至也知道這個人殺我的原因不是恨我，而是擔心我會先下手為強殺他，但正因如此我更要下手殺他，而他如果預判到了這一點也會下手殺我，恰恰證明了我的預判是對的。這種攻擊傾向是系統性，而非情緒性的。

《三體》裡把這種以最壞惡意揣測對方心理的現象叫猜疑鏈，從博弈論角度上看，先下手為強是囚徒困境中的納什均衡，而自由主義者則是追求全局利益最大化的帕累托最優（如何塑造生死相搏的絕望困境？進擊的巨人之博弈論視角分析）。

艾倫也是這種觀點的支持者。他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好人，知道不同族群間的人性沒有本質差別，但從根本上他對人性的態度是悲觀的，認為短暫穩態下的和平無法延續，衝突必然再起。長痛不如短痛，既然衝突要早晚爆發，與其遺毒後世不如當下解決。所有他要在有限的生命中搞加速主義，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非對稱戰略性威懾

艾倫計劃能夠實現的一個重要前提是他擁有和整個世界非對稱的戰略性威懾武器。

戰略性威懾在現實中指核威懾，是導致二戰後大國間正面衝突減少的重要原因。在劇中，牆內文明掌握的“地鳴”就是一種有同樣威懾力的武器。

但與核武器不同，“地鳴”只有一方擁有，這導致被攻擊的一方面沒有任何反擊能力。

核威懾成立的前提是擁核國傢俱備一輪攻擊後的報復能力。即使被核突襲炸得面目全非，依舊有能力靠核潛艇從某個犄角旮旯裡放射核彈進行反擊，讓進攻方也付出相當的代價，不敢輕舉妄動。但以馬萊為首的其它國家根本不具備報復地鳴的能力。想象一下，如果二戰中只有日本法西斯擁有無限核彈對抗全世界會是什麼情況？這就是作品中的國際形勢。

但另一方面，這個威懾能力又是脆弱的。它的控制權要以人的生命為代價延續，可能會因為使用者的個人觀點難以啟用，可能會被敵人奪走，更可能隨著科技的發展漸漸失去原先的領先優勢。

再回到那個擁核日本對抗全世界的情景。假設日本只能選擇全部發射所有核彈或不發射，它是否要冒著科技被竊取，技術被趕超的風險等待，還是趁擁有科技優勢時瘋狂地毀滅世界，不付出任何代價？

這裡其實由涉及到另一個問題：民族利益與人類利益間的衝突。國際主義者關注全人類利益，但民族主義者卻更能接受損人利己。從國家利益的角度看，艾倫的行為是完全成功的——一勞永逸地消滅威脅，沒有讓自己的國家付出幾乎任何代價。但從人道角度來看，他的所作所為為人類帶來了徹底的災難。這也是為什麼主角團中幾乎所有主要角色都站到了艾倫的對立面。

結語

殺掉海對岸所有人就能自由麼？

艾倫用行動給出了答案。而這答案的本質是一種對人性的悲觀與不信任。艾倫是一個國際關係上的現實主義者，人性觀上的保守主義者。他不相信人性潛能的自然發展可以克服戰爭、種族仇恨與權力紛爭，所以選擇了最激進的手段。在他的抉擇下，現實與理想，民族主義與普遍道德的衝突激化到了極致，也由此鑄就了這部作品的爭議性與獨特程度。

所以進擊的巨人是一部怎樣的作品？

看到現在，我覺得這是一部政治色彩濃郁的漫畫，而且和同世代的主流作品相比，有著比較明顯的右派，或者說保守主義風格。這種傾向不是體現在它對某個角色、某個問題的蓋棺定論，而是瀰漫在整部作品之中。固然有著對激進行為的反思與批判，但作者對艾倫為代表的激進分子流露出的同情與惋惜使它比起主流文化要更加保守與右傾。在有著歷史包袱，經歷過去民族主義改造的日本，這種傾向顯得尤為醒目。但歸根結底，巨人並沒有創造新的觀點或理論，只是把人類歷史上長久存在卻存在暗面的東西放上了前臺——如何在無政府的混亂下做出道德抉擇，如何協調國際關係下的去道德化原則與樸素的善良人性，這是商鞅、韓非、修昔底德、馬基雅維利與霍布斯的久經爭議，去從未被完全否認的主張，是人人知曉，卻都不願意承認的黑暗法則。把這些法則曝光於主流世界是這部作品的獨特與勇敢之處。

但保守派作品是不是一定就是邪惡的？

我個人是不這麼認為的，相反我覺得保守主義有點被汙名化了。左與右，自由與保守是一個連續體，甚至被證明存在生理與遺傳基礎，這是正常的個體差異，不能拒絕接受這些人的存在。只要接觸的人足夠多，你總能遇到政治觀點和自己不同的人，你自認為合理的觀點在他們眼中會是落伍或過於激進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對不同於自己的人應該多一些寬容，因為不寬容也沒用——你沒有辦法拒絕他們的存在。

此外，我也認為嚴格意義上說，不帶政治色彩的作品是不存在的。一切文藝作品都是對上層建築的反映，如果沒有察覺到其中的政治要素，可能是它的觀點與主流思想或是觀眾所處的小圈子融合良好，以至於讓人失去了陌生感。

所以即使拋開藝術性，我也覺得《進擊的巨人》是一部不錯的作品。即使它的觀念不盡然正確，但能讓我們思考自己所處的信息繭房之外，還有其它價值觀的彼此碰撞，反映時代與社會的困惑與渴望。我們現在身處的，是漫長人類歷史上一個極端溫和與安逸的時代，以至於早已把許多奇蹟視為理所當然。而每當這時，《進擊的巨人》這類作品就會敲打大眾，告訴我們在大船溫暖宜人的艙室之外，仍奔湧著人性黑暗的猙獰激流，與殘酷自然掀起的駭浪驚濤。

作者：丘貝貝Kyub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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