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少女小圓的命運構造與虛淵玄的言外之意

《魔法少女小圓》所敘述的，是人類少女從希望到許願再到絕望的故事。經由許願，少女被異化成了非人的構造（魔法少女），最終或因絕望、靈魂寶石沒來得及淨化而變成以人類為食的魔女，或因靈魂寶石破碎而徹底消失。 魔女以人類為食，製造恐慌和災難，散佈絕望和痛苦；人類少女為對抗魔女和人類社會自身帶來的絕望而向孵化者許願，成為討伐魔女的魔法少女。如此就形成了一種循環模式： I階段：社會：承平因襲，矛盾逐漸積累|魔法少女將魔女捕食殆盡，生存率下降，魔法少女減少，魔女數量回升； II階段：社會：矛盾激化，大災難和絕望情緒增加，動盪不安|魔女數量不斷上升，災害不斷，少女因為絕望而許願，成為魔法少女； III階段：社會抗擊災難，緩解矛盾、絕望情緒受到抑制|魔法少女數量增加，魔女開始減少； IV階段：社會迴歸正軌，蒸蒸日上，災難與絕望情緒較少|魔法少女與魔女數量上達到平衡； 從I到IV，再回到I,循環往復，從而形成了一種動態平衡。這樣看來，小圓成神阻止了魔法少女變成魔女，最大的意義就在於維護了少女們最初的夢想和尊嚴，給予了她們一個精神上的歸宿（為希望而戰的魔法少女，終將歸於圓環之理，成為神的使者，神愛世人）。遺憾的是無助於緩解人類社會災害的烈度。（12集最後的魔獸證明人類社會的災難只是換了一種表現方式） 少女許願是為了抵抗絕望，然而這種行動（許願）反將自己與絕望綁定在一起直到她們邁向自己的終結：①她們誕生於對抗絕望（希望、許願）；②求生存於捕食製造絕望之魔女，沒有魔女的悲嘆之種就無法淨化靈魂寶石；③歸宿於絕望、詛咒的吞噬，喪失靈魂（變成魔女，屠龍者終成龍） 換言之，魔法少女始於（對抗）絕望，也終於絕望。這一宿命構造，在小圓成神之後得到了部分的打破，去除了②和③，一定程度上消除了魔法少女的絕望屬性，將對希望的信心傳遞到每個魔法少女心中。（假以時日，人類社會應該會得到實質性改善吧？）這也是該作大部分時候總是讓人感到壓抑、惆悵和無力但終究沒有喪失“治癒”（愛與希望）的一個重要原因。 虛淵玄通過這個故事充分提醒我們，在生活節奏加快、工作壓力增大、全球人口膨脹的21世紀，社會矛盾激化、內卷嚴重，人們面臨著各種危機和挑戰；由於上述艱難困苦的前所未有，疲憊、絕望和抑鬱症等精神問題也更加廣泛地困擾著世界上各個地區、各個年齡段的人類，關注個體的感情和精神狀態、緩解社會的壓力和災害，刻不容緩；哀莫大於心死，人們需要精神上的歸宿和對未來保持美好希望的信心。 魔法少女這個體裁本身限制腳本的發揮空間，把故事侷限於少女的非日常，不利於展開一個有廣度的故事面。情節流於表面化和簡單化也是很難避免的陷阱。虛淵玄對於以往子供取向的顛覆是用基調的嚴肅化、（少女）故事構造的絕望化塑造迥異前作的壓抑、悲壯氣氛，從而給習慣於以“童趣印象”、成年者成見來理解這一類型作品的觀眾以衝擊（少女不是無憂無慮，她們亦揹負沉重命運；魔法少女不是令人憧憬的，孤寂與死亡伴隨她們始終）。 這一對既有框架的突破是成功的，《小圓》表達出“魔法少女實際上只是生活中陰暗面催生的將人異化（非人化）的結果”。這是其與前輩（如《魔卡少女櫻》）不同的大新意，也將作品的主旨，帶到了一個十分廣闊的思想空間之中。另外，異空間設計者泥犬團隊的拼貼藝術、梶浦由記的古典音樂風與新房昭之等設計者的鏡頭調度，與虛淵玄可謂叛逆性的劇情突破相得益彰，將TV版12集的固定空間，變成了極為有機的綜合性舞臺，可謂“螺螄殼裡做道場”，在藝術性的層面的探索令人欽佩。 在本作突破既有模式之後，一些新問題產生了：作品要反映哪些生活境遇中青春期少女的痛苦？這些痛苦的成因與邏輯是什麼？這些痛苦多大程度上與周遭環境的陰暗面形成了一個整體？不同的受苦者為何用這種或那種方式來應對痛苦？如何理解社會的矛盾與陰暗面（與自己密切相關和相距較遠的）？個體對陰暗面要持一種什麼樣的態度？ 《小圓》衝擊之後的片面模仿熱形成了“黑深殘”這一新的固化思維：停留於絕望壓抑氣氛的散佈。但不去挖掘陰暗面本身，不去進一步理解社會中的矛盾與少女的掙扎對抗，便難以帶來新的認識與體悟。 任何有創造力的作品，都在於能突破因襲，給觀眾提供理解某一事物、某一狀況的新視角與新觀念，從而增進理解，豐富人們的認知世界。 作為藝術作品，《小圓》對於絕望展現放大了很多，典型化了許多，人物的選擇也決絕了不少。當然，這不是說一定不是對某些現實生活精神的反映。只是大多數觀眾在沉浸其中、與之同悲共喜之後，恐怕不得不慶幸自己沒有陷入劇中那樣不可緩和的困境之中，不必承受那般極端的結局。 初看《小圓》時，會有一種這部作品所反映的魔法少女的產生與毀滅，很難與現實生活聯繫起來的感覺。但是反覆觀看後可以發現，其實推動全篇內容發展的真正動力——絕望卻是與我們生活其中的社會密切相關的：（1）人類社會的絕望與詛咒是魔法少女悲劇產生的根本原因；（2）曉美焰反覆輪迴而無法成功直接原因在於魔法少女無法實現自己願望範圍之外的任何期許；根本原因仍不脫人類社會的絕望；（3）絕望是人類社會走出QB所謂“光著身子呆在山洞中”的重要動力。 （1）.魔法少女之所以會產生，原因就在於處於情感充沛的青春期少女向孵化者許下了願望。而促使她們許下願望的原因，劇中有明確的說明：①蓓蓓是因為生活不幸、長期得不到家庭關愛，在長期住院過程中許願一塊蛋糕而成為魔法少女；②巴麻美是因為遭遇車禍，家人橫死，自己在臨死的時候遇到孵化者，為了活下來許願；③鹿目圓是因為自己所深愛的貓死掉，為了救貓而成為魔法少女；為了所有時空中魔法少女的願望不受踐踏而成為魔法少女；④沙耶加因為自己暗戀的青梅竹馬遭遇車禍、左手殘疾，因人生未來被毀（不能拉小提琴）痛苦甚至自殘而成為魔法少女；⑤佐倉杏子是因為父親事業（神父）陷入危機導致家庭陷入絕境而成為魔法少女；⑥曉美焰因為拯救自己生命的小圓死在自己面前，為了保護自己所愛的人、使之不成為魔法少女而成為魔法少女。 綜合以上劇中的關鍵人物成為魔法少女的背景，聯繫QB展示的⑦埃及豔后（自己的國家在羅馬壓迫下面臨亡國）、⑧聖女貞德（自己的祖國面臨英國侵略面臨亡國）、⑨卑彌呼（邪馬臺國長期面臨著其他政權的威脅，如狗奴國、巴利國、奴國、鳥奴國、鬼奴國、邪馬國，這也是女王238年向三國魏明帝曹睿派遣使者求助的原因），可以發現，成為魔法少女的原因都是由於當事者處在一個極端險惡和絕望的境地之中，為了對抗絕望，才通過許願而獲得了一種“突破”與“扭轉”。 許願成為魔法少女的結果，就是將自己作為貢品獻祭給自己的願望，從而失去其餘的一切。（①學姐自己活了下來但孤苦伶仃，得到小圓作同伴反而使得她大意輕敵而死；②小圓在所有時空中的自己都替其他魔法少女成為了被消滅的對象，導致自己被所有時代的親人和朋友遺忘。除了焰；③沙耶加治好了自己的青梅竹馬，也徹底失去了得到對方愛的機會，甚至連向對方告白都不可能了；④杏子拯救了父親的事業但徹底摧毀了父親的精神和信仰，永遠失去了自己的親人；⑤曉美焰兩百餘次地守護小圓，卻在情感上與小圓越來越疏遠，最終也沒能保護小圓不成為魔法少女）這導致了她們最終都不免於被絕望和詛咒所吞噬。 如果說孵化者是誘導少女走上不歸路的罪犯，那麼人類社會的混亂、災禍與絕望就是致使少女許願、協助構成孵化者罪惡硬幣的另一面。 （2）.小焰之所以輪迴兩百餘次都無法使小圓避免成為魔法少女，是因為小焰許願的內容是由自己守護小圓而非直接的讓圓不成為魔法少女或不死。那麼小焰就只能擁有回到她與小圓最初見面的那個時刻，來再次度過兩人交往的時光。 結果是，小焰以自己的力量無法阻止五色戰隊中成員因絕望而走上毀滅的命運，她所能做的，不過是用自己的能力陪伴小圓這一個月而已；為什麼只有這一個月？因為小焰是在魔法少女小圓死後這一前提條件下許下的這個守護的願望，那麼，她的守護，就只有她與小圓相識以來的這一個月，小焰的能力只在這一個月有效也就成為必然，而這一個月的結束，就是小圓存在的必然終結（且註定是作為魔法少女的終結）。 可以說，小焰的許願已經決定了無論她在這一個月如何掙扎，小圓終將成為魔法少女，然後在對抗魔女之夜的那一天走向終結。 通過這種狀況我們能夠發現，一方面，魔法少女在自己的願望之外，實際上是什麼期許都達不成的。 小焰的失敗，直接原因是她想達成的目標，已經超出了當初所許願望的範圍；而根本原因，就在於希望並非如杏子所說的“與絕望等量，兩者相抵消為零”。人類社會帶給個體的絕望，遠多於希望的總量。 魔法少女之所以會被絕望吞噬，就在於她們在確定無疑地實現了一個希望後，也確定無疑地永遠失去了人生中其他所有希望得以實現的可能，而且把每一位魔法少女，都變成了必須只保持單向度的關注、毫無生機情感才能生存下來的機器。（魔法少女展露情感之時，就是她們毀滅到來之日，參見第3集巴麻美在結界中與小圓對話後的情節；沙耶加在不控制情感後的迅速毀滅；杏子在為沙耶加動情後的自殺殉情以及最後小焰在落淚擁抱小圓後的走向魔女化。） 所以說，剛出場時小焰的“冷”與杏子的“酷”，本質上都是魔法少女生存所必需的自我保護，她們在只關注與自己生存相關的東西時，才能維持生存。這與身處社會中要“戴面具”偽裝自己真實感情，在高度專業化的社會中每個人都有著很大的生存壓力，必須整天忙碌於自己那特定的專業工作而絕不能心有旁騖的情況何其相似，可以說，在現代社會中每一個苦心經營自己學業、專業和職業的人，都在一定程度上與魔法少女的生活境遇相類似，只不過魔法少女的處境更加險惡&極端：一旦她們無法繼續堅持這種非人化的生活之後，她們就會走向毀滅。所以說，導致小焰和所有魔法少女失敗的根本原因，實際上是人類社會過多的絕望與詛咒與背後吃人的環境。 （3）.人類社會進步的動力在那裡？唯心主義認為是上帝、“第一推動”、人的意志；唯物主義認為矛盾是社會發展的動力。 意識是人腦的產物，而人是處在具體的社會環境中的。所以說，社會的發展，終究離不開矛盾。而矛盾所帶來的，恰恰是人與自然的衝突，人與人、族群與族群間你死我活的鬥爭；是生活中各種不順遂；是生老病死等數不盡的苦、難、劫。人類因為苦難而產生絕望、滋生詛咒，為了抵禦絕望，社會的生產力在不斷的積累中發展，生產方式、組織形式在不斷地摸索和進步。 可以說，由矛盾產生的絕望帶來了克服苦難的希望，正是人們對希望的不斷追逐和實現，帶來了人類社會的進步。這與QB所說的希望帶來了進步並不矛盾。如果去除“孵化者賜予人類進步”這一設定，QB向小圓講述的，就是符合歷史實際的人類文明進步史。 可以說，是矛盾推動了社會的進步，是絕望與克服絕望的願望帶來了社會的前進。 綜上所述，虛淵玄通過魔法少女這一群體中小焰、小圓、巴麻美、沙耶加、杏子等人在希望與絕望之間的痛苦掙扎和毀滅，讓我們充分見識到了人類社會的矛盾所帶來的苦難、絕望和詛咒會帶給個體什麼樣的非人化影響。人類社會的進步背後，是無數個體無盡的血淚史，“一將功成萬骨枯”。大時代下的小個體，也不過是在浪潮中如浮萍般沉浮，“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人們在過勞社會裡加班，在焦慮文化裡勵志，寄託的是有限的希望，面臨的是無盡的焦慮。 但即便是這樣，小圓依然願意相信希望、願意守護他人的希望。圓環之理是每一位擁有希望的魔法少女的精神家園，也是生存在人類歷史長河中某短短一段、對自己未來有所憧憬而努力學習工作的每一個年輕人的寄託。請一定要告訴自己，在這個“只有悲傷和憎恨重複著的無可救藥的世界”，仍然有希望成為你精神寄託的人存在。只要你、我記得她，你、我就永遠不會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