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圓的長評

翻網頁看到幾年前老虛和新房的訪談，談到小圓的劇本是如何來的，首先“角色崩壞混戰到只剩一人的魔法少女故事”是項目最初就定下的基調，交到老虛手中的也就這一個指示，於是他就圍繞著“魔法少女會變成魔女”“小精靈原來是壞的”這樣的主題來編了。然後，劇本結構其實是每三話一單元，圍繞一個重點角色展開，前三話是麻美學姐（金毛），中間六話分別是沙耶加（藍毛）和杏子（紅毛），最後三話是曉美焰（黑長直）。那麼問題來了，故事主角小圓呢？標題就是《魔法少女小圓》，結果特麼的遲遲不見小圓變身成魔法少女，直到最後一刻她才下定決心，阻礙她許願締結契約的障礙都被掃清，劇本需要她變身，世界需要她變身，她才不變不可。所以小圓無處不在。整十二話的內容前面十一話都是在為小圓最後的覺悟和犧牲，最後的力量釋放做鋪墊，技能CD，救世主最後一秒拯救世界——哦不，主要是拯救魔法少女，間接拯救世界。她是拯救者的救贖，希望之上的希望。

時至今日，只講超能力英雄如何拯救世界已經不夠滿足觀眾胃口了，還要講英雄們自身如何陷入分裂，如何掙扎，最終得救的故事。小圓是魔法少女中的魔法少女，英雄中的英雄，所以只能成神。英雄救世，神救英雄。普通英雄已經hold不住整個場面了，逼得他們中進化出超超級英雄。啊，這也算進化之一種了。當然對編劇的來說，只存在一個問題，這個故事該怎麼編下去？甩出來的難題太大，角色太苦逼，收不住了，最後要麼像劍風那樣往更黑暗的路子走，要麼就像小圓這樣來一場治癒和救贖，畢竟是魔法少女啊，夢與希望，愛和勇氣最終會獲勝，不管中途這些詞曾被怎樣嘲弄、懷疑。“直到最後一刻，都不要放棄信念，都要相信自己”，火刑架下、末日廢墟……圓神的千百億化身帶著粉紅小箭的光芒，在最後一刻淨化伴隨希望而生的絕望、伴隨祈禱而生的詛咒，然後……就消失了？消失了！魔法少女連同汙穢黑暗一起消失了，到圓神身邊，到天國去。同美人魚故事的結局一樣，神改變不了你自取滅亡的命運，因為那無法阻擋，但是神能讓你獲得平靜，在天國也一如既往為人類祈禱，不管曾經遭遇怎樣的誤解，也不要拋棄自我，拋棄信念。這特麼還真是從一而終，不忘初心啊！

那麼問題來了，對於魔法少女以及其他類似英雄來說，究竟可不可以有私慾？究竟是私慾重要還是為他人犧牲更重要？我上一篇已經說了，愛就意味著愚蠢，但人又不能不愛，在私慾和無私之間搖擺不定，人就是這樣。愛一個人（兒女、配偶）就已經意味著付出和犧牲，而英雄們是愛著更多的人啊，比起其他力量微薄的普通人，他們愛的範圍更廣，犧牲更大，但他們又不是神，需要維持個體人類的存在，這樣私慾和無私間的衝突就更大了。具象在小圓的故事裡，就是魔法少女最終會變成魔女這一條定律，也就是說無私拯救他人的人最終會墮落到反面，變成最自私的怪物，為禍人間。為什麼呢？

愛是好東西，英雄們看似是不求回報地愛著世人，但其實這種愛是虛的，世人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組數字，他們真的瞭解每一個人的悲歡愛恨嗎？並不，因為他們不是全知全能的神。而與此同時，在英雄們自己親近的凡人圈子裡，他們也有著親疏好惡，也有七情六慾，這種愛就是普通的愛了。而凡俗的愛的特徵就是，得不到回報就會滋生怨恨。但他們是英雄啊，英雄怎能如此卑劣呢？——是的，對正常人來說正常的反應，之於英雄就成了卑劣了，因為他們是道德標杆嘛。分裂由此產生，他們想愛，卻不能愛，想恨，卻不敢恨，虛無蠶食著信念，英雄最終會墮落成惡魔。數字般的芸芸眾生理解不理解他們不重要，但親近的人得理解他們，不然英雄也會發狂。所以我說那種無私的大愛是虛的，有私慾作祟的小愛才實在，能傷到你的愛才叫愛，能產生出恨的愛才叫愛，從這點來說英雄又必須墮落了，墮落才是真英雄。

扯遠了，還是來看看故事和人物。

首先是學姐（金毛），不得不說學姐的金色魔女裝是最漂亮的啊！優雅，光芒四射，能夠與之一比的也只有小圓的粉裝了。學姐是個正面榜樣，也是通常超級英雄該有的形象，大公無私，關懷後輩，又溫柔又強力，還有一手好廚藝，小點心溫暖人心。但其實她的命運是很悲慘的，沒有一個家人（可能都在那場意外中死了），自己在瀕臨死亡的時候遇到兜售奇蹟的Q幣，用成為魔法少女的代價換來了生命延續。魔法少女有什麼好呢？她們根本是在和不為人知的黑暗搏鬥，隨時會掛掉，得不到一句讚美一點關愛。哪有這麼苦逼的超級英雄啊！根本是走投無路的人賣身給地下組織當苦力打小工嘛！所以學姐在小圓不經意的一句溫柔關懷下感動得落淚，第一次帶著幸福的心情去戰鬥，但卻在如此幸福的時刻戛然而終——前面都是紅果果地在豎FLAG啊！

然後是沙耶加（藍毛），她衝動、性急、理想化，但也有膽怯自卑喜歡掩飾自己的一面，歸結起來就是好逞強。最理想化的一個卻是崩潰得最早的，真諷刺啊。她受學姐的模範影響，在目睹學姐喪命之後，依然不管不顧做了魔法少女，她也有過猶豫，“就算他憑藉著我的願望，恢復了健康，他又會怎樣看待這件事呢？他會僅僅對我說一句謝謝了事嗎，還是說，我希望他能說出什麼其他的話呢？我……真是個令人討厭的女孩”，但還是沒能忍住內心那半是同情半是愛慕的衝動，也變成了黑磚窯小工一名。這樣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大到她根本無法承受。——其實我也在想，為什麼一定要是少女呢？讓宗介自己去許願籤賣身契變成魔法少年也不錯啊，至少是為了自己，而這樣沉重的代價讓旁人來付出，他本人卻一無所知，關鍵還是付出代價的人自己願意，一廂情願，太悲慘了。但既然劇本是奔著“魔法少女變魔女”去的，沙耶加這裡是重頭戲，劇本/宿命需要她在作死的路上一路狂奔，那也無話可說啊。

沙耶加變魔女的那一段太讓人傷心了，音樂也悽婉得不叫話，催淚彈。這一段是向觀眾重點展示什麼叫傷心，尤其是懷抱信念的人放棄的那一刻，希望輸給絕望的那一刻，墮入深淵萬劫不復……難過啊。靈魂寶石的碎裂實際也就是心碎的具象化，這時觀眾才發現悲嘆之種的來源，魔法少女們一直在與什麼樣的敵人作戰——就是她們自己，傳播絕望和詛咒的、名為魔女的怪物，曾經的魔法少女，她們將來的歸宿。

愛和理想帶給世間的是災禍嗎？那麼不該懷抱理想嗎？

外星人Q幣肯定不會同意，災禍和美好的理想一起，推動了人類進化，這是他的觀點。而且，說不定災禍的驅動力還更大一點。

“擷取效率最高的是青春期少女希望向絕望的轉化”，這個設定還真帶感，藍毛在面對紅毛規勸交心之後，依然故我，跟現實的紅毛分道揚鑣，不妥協，“要做麻美姐那樣，跟你們都不一樣的魔法少女”，對比下一話的心碎放棄，嘆息。

接著是杏子（紅毛）的重頭戲，她出場永遠在大嚼食物，或者找樂子消遣，現實無比，及時行樂，只為自己使用魔法，對愚蠢的人類不屑一顧，“食物鏈沒學過嗎？魔女吃掉虛弱的人類，我們解決魔女”，沒有報酬的活兒不幹，所以她只殺魔女，不殺使魔。這樣的魔法少女才能活得長。是啊，你丫就一黑磚窯打工的，學什麼救世主啊。她也是從小天真一路過來的，發覺天真熱血救不了任何人，那我還是先救自己好了。對人性的認識她也比藍毛成熟，“喜歡他嗎？那何不打斷他雙手雙腳，讓他變得永遠離不開你，你不就得到他了麼？”對待荒謬的人生，只有報以玩笑或者同樣的殘忍，杏子也是一個傷心人，表面荒謬實則憤激。在教堂裡向藍毛講述自己的過去，為了老爸的理想實現而做了魔法少女，要和老爸從表裡兩個層面拯救世界，但——“得知真相後的老爸罵我是魔女，真可笑啊，我可是每晚都在跟真正的魔女搏鬥呢。最後，老爸就壞掉了。”她深知人是何等脆弱，希望是如何不可信，“只為自己而活，無論下場多悲慘，也不會怨恨他人，這樣很好”。

但紅毛還是背叛了這樣的信條，現實派遇到了藍毛這樣的理想派，明明是藍毛一直在下風，最後也是藍毛先一步崩潰絕望，但為什麼卻是紅毛踐行了“愛”（友情）和“自我犧牲”？沙耶加是因為自己內心私慾和無私的分裂崩潰的，最後她選擇了黑暗。杏子卻是為了沙耶加犧牲自己，最後陪她一起死了，她選擇的依然在光明這一面。“神啊，都已經是這樣的人生了，就讓我做一次幸福的夢吧”，“沙耶加，很生氣吧，全都無法原諒吧，一個人很寂寞，我來陪你”。遇到藍毛這樣的蠢蛋，紅毛的隱藏屬性暴露出來了，魔法少女畢竟還是魔法少女。

最後的最後是曉美焰（黑長直），哎，寫得好累，好久沒寫這麼長的感評了。如果說藍毛的放棄讓人心碎，那黑長直的永不放棄、心力交瘁就讓人心疼了。她其實都是為了小圓（粉毛），而小圓對她又有什麼呢？不過是在她最畏怯最寂寞的時候帶給了她關懷，從魔女手中救了她，“小圓是我唯一的朋友”，不能讓唯一的朋友死，乃至不能讓她揹負魔法少女的命運，所有的魔女由我來解決，要做保護她的人，而不是被她保護的人。懷著這樣一個執念，她一次次推倒重來，改寫過去。她是為了小圓才訂下契約做魔法少女的，又為了小圓從柔弱變得冷酷，黑長直最後的戰鬥不能更帥，值得大書特書，無數次的返回讓她“眼神中透露出來的是已然放棄一切”（藍毛語），唯有“小圓不能成為魔法少女”這一個信念始終支撐著她，Q幣說“她已經不知道什麼叫放棄了，因為一旦放棄，她所有的努力都變得毫無意義，她會被絕望吞噬變成魔女，她自己也深知這一點”。“因為懷抱希望而無法解脫，跟歷史上所有的魔法少女一樣”。她的獨白：“重新來過，我願意無數次地選擇重新來過，不斷重複著同一段時間，不斷找尋著唯一的出口，尋找能夠將你從絕望中拯救出來的道路。圓香，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為了你，即使是被關進永恆的迷宮，我也毫不在意。”她變成了時空旅行的西西弗斯。

可以說，黑長直是粉毛最終成為救世主的幕後功臣，她的愛是私慾不錯，但沒有她的私慾，小圓根本不會擁有改寫世界的能力。這劇本寫得真的很“戲劇”，舞臺是個小鎮，角色就那麼幾個，規則/宿命也很簡單，人物關係不復雜，時間緊縮在前後一個月內，雖然在展開時旁及了更久遠的歷史，那也只算是背景設定。短短的容量卻要掰扯什麼外星人啦、人類飼養啦、宇宙熵增啦，帶給觀眾的真實感卻並不強烈，我最初看完這個之後是有點可惜場面不夠大、細節不夠豐富以至於真實度欠缺的。對比EVA的工筆細描，這個太寫意了，象徵意味太濃了，不夠豐滿。魔法少女為什麼就這麼幾個？明知要遭遇瓦爾普吉斯之夜，為什麼不聯絡其他人呢？這是大餐啊！見瀧原小鎮變成一個封閉系統，變成有關我們現實的隱喻，讓故事像寓言，急急忙忙講完了。就為了“魔法少女變魔女”這一個目的，不惜讓過程劇情變得生硬不合理，諸如仁美為什麼突然冒出來說喜歡宗介？之前也沒描寫她探病啊之類的，這太突兀了，好像就為了逼沙耶加魔女化故意產生這樣的劇情一樣，而且這劇情……也實在老套了點。還有沙耶加一味拒絕他人，連自己辛苦打魔女得到的悲嘆之種都送給紅毛以示清高，大哥，紅毛只是來打了下醬油啊，你要不要那麼驕傲？這是逼得人以最快速度作死啊。

不過，十二話的長度，戲劇式的結構，這真的就只是一個黑暗寓言而已，對未來世界的展示也不足，重頭戲都放在五位魔法少女的命運，她們的內心和相互間的牽絆上了。故事是虛幻的，帶給人的情感震撼是真的就夠了，就像戲臺上跨步間千里萬里一樣。

最終小圓踏上戰場，簡直千呼萬喚始出來，不論之於黑長直、Q幣，還是對已經喪生的金、藍、紅三人來說，以及在無數時空中掙扎毀滅的無數魔法少女，劇情展開到這裡都需要一個解開死結的人。還有觀眾，從第三話開始累計至今的壓抑情緒，胸中的悲哀嘆息需要得到釋放。小圓一直沒找到“不得不”變身魔法少女的理由，Q幣冠冕堂皇的說法是“等你有了為這個宇宙去死的覺悟，隨時來找我”——操你大爺的，你咋不為宇宙去死啊。黑長直一直在重複著無意義的循環，一停下來就會崩潰。到了她實在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也該粉毛出場接力了。之前所有的犧牲，黑長直為她累積的難以計算的魔法值（因緣），都是為了最後這一擊。而這個結局卻不是黑長直原本希望看到的！她希望的是小圓永遠不要當魔法少女，永遠作為平凡人幸福地生活下去。Q幣希望的是小圓變成最強的魔法少女再變成最邪惡的魔女。結果他倆的願望都落空了。他人的心意不可捉摸，期待他人總會事與願違，這大概也是個體人類的奇妙之處吧，擁有無窮可能性——可能好也可能壞，而好壞又是主觀的，所以人間永遠少不了淚水，也永遠有希望。

“以靈魂為代價，你希望得到什麼？”
“我……想讓所有魔女消失在誕生之前。我會將所有宇宙中，過去未來的所有魔女，全部親手解決掉。”
“這個心願……要是這個心願能夠實現，那就不僅是干涉時間了，而是在反叛整個循環，難道你真的想成為神明嗎？”
“成為什麼都無所謂，面對著與魔女戰鬥至今的各位，面對著一直相信希望的魔法少女，我不希望她們流淚，希望直到最後一刻，她們都能面帶笑容。我會打破阻礙她們微笑的一切規則，會改寫這一切規則，這就是我的祈禱，也是我的心願。好了，快點來實現吧，incubator！”

小圓的心願，不是黑長直期待的，黑長直最不希望她犧牲自己，但她成了神，改寫了魔法少女的命運，對黑長直來說也算一種慰藉吧。而Q幣，最後你可以說小圓還是遵從命運“為了宇宙去死”了，但又不是完全如他所願的那樣，畢竟更改後的規則讓孵化者一族回收人類感情能量的效率變低了，之前的魔法少女像家畜，而圓環之理總算讓人類得以反抗了一下Q幣，他們之間的關係也不那麼血淋淋。魔獸作為代替魔女的黑暗力量出現，有人說魔獸數量大過魔女，但力量遠遜，所以魔法少女們可以有較長的時間在世間生活，在靈魂寶石變黑（象徵力量衰竭）前被圓神接走，不必承受自己變成絕望之種的悲慘命運。依然有戰鬥有不測有淚水，但似乎溫情一點了？畢竟之前的魔女設定太激烈太黑暗了。

“雖然這是一個不斷重複著悲哀和憎恨的沒救世界，這裡畢竟曾是她試圖保護的地方，我會牢記這一點，永不忘記。所以，我會一直戰鬥下去。”

——不要忘記，總有一個人在為你而戰。
——只要你還記得她，你就不會感到孤單。


黑長直這條忠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