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怪化貓》，2006年的番現在才看，仍然感到十分驚喜。視覺衝擊力強勁的色彩，紙面作畫的效果，在眾多人物外形相似，景物建模趨同的動畫裡，《怪化貓》的風格有著極高的辨識度，也提供了另一種動漫的審美維度。我預感這會是今年看的最特別的一部動漫。
《怪化貓》是東映動畫製作的《怪 ayakashi》 “化貓”一章的續集，因為“化貓”一章的畫風製作廣受好評，原班人馬延襲前作、以賣藥郎作為主角，繼續講述了“座敷童子”“海坊主”“無臉怪”“鵺”“化貓”五個短篇，都屬於怪談故事。
妖怪一直是日本動漫中的重要題材，因為和我們的生活拉開距離，在創作上有非常大的發揮空間，每部以妖怪為元素的動漫都有自己的核心風格，清淡含蓄如綠川幸的《夏目友人帳》《螢火之森》，優雅古典如《滑頭鬼之孫》，陰翳如《巷說百物語》，圓融大氣如吉卜力。但他們有一個共通之處——妖怪都有人性，神怪之事最終都是為了“寫心”。
《怪化貓》也是如此，這部作品裡的妖怪統稱為 “物怪”
存在於世上之物，與不可存在之物，互相呼喚，互為一體，幻化為物怪。物怪由人的意念生成，必須依附人類的因果與淵源。
主角賣藥郎，手持退魔劍，遊走四方，以斬除物怪。拔出退魔劍要集齊“形”“真”“理”三個條件：
物怪之名、樣貌得其形
事之因果得其真
人心之樣貌得其理
這幾章都是羅生門式的故事，賣藥郎沿著“形”“真”“理”一路追尋，剝除層層粉飾，赤裸裸地直面慾望。
「座敷童子」客棧老闆娘原是妓院老鴇，為了讓姑娘持續接客，手上沾滿未出生嬰兒的血，嬰兒的怨念彙集在客棧頂樓，產生了物怪座敷童子。
「海坊主」海坊主是日本傳說中的海怪。這章的故事發生在海上，圍繞一位得道高僧展開， 而“和尚”的日語發音就是“坊主”，算是雙關。世人敬重的高僧曾是鑽營貪生之徒，出家本是為了發財，他利用妹妹對他的愛慕讓妹妹替他赴死，他的悔恨和恐懼形成了海中物怪，他的外貌也隨之醜陋。
「鵺」傳聞中，得"大寺者得天下（"蘭奢待"內隱"東大寺"三字，號稱天下第一名香，被視為日本的國寶），物怪「鵺」依附於香木，變幻各種形態，把聽到"東大寺"傳聞的人聚集一起，每個夜晚讓他們進行永無止盡的組香，最後在幻象中死去。這些相繼為香木赴死的人，彰顯了“東大寺"或者說物怪的價值。
故事從頭至尾，賣藥郎揹著藥箱，從沒賣出什么，卻只是追問“形”“真”“理”、斬除物怪和人的淵源，讓人直面內心的汙穢，罪惡的人最終將受到懲罰。
這讓我想到愛倫·坡的《黑貓》，主人公酗酒後心生惡念殘害了他的貓，此後備受可怕的幻覺和噩夢侵擾，惶惶終日，被又一隻黑貓誘使殺死妻子繼而行跡敗漏。
小說的最後一句寫道牆壁被警察拆開，黑貓坐在他妻子的屍體上，張開血盆大口，獨眼裡冒著火。黑貓的報復，說是貓的怨念，不如說是人心中惡念纏繞，負載罪惡感產生幻象擊碎了心智。
就像愛倫·坡在《麗姬婭》裡說的“凡無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於天使，也不屈服於死神。”
換言之，人多數毀於“形為心役”
《怪化貓》裡，所有物怪都隱藏在人的罪行之後，他們到處尋找宿主，根據人心底最隱祕的慾望造出各種各樣的幻象，把人困在自己造出心牢裡。
賣藥郎的藥或許就是，只要人的心中有黑暗，將有絡繹不絕的物怪造訪，但最可怕的是人內心的誘惑之音。
惡念隨類賦形並非《怪化貓》首創，但好的美術風格可以填補語言的盲區。找到和故事本身氣質契合的美術風格，美術就可以把語言觸及不到的情緒補充完整，或者給予暗示，有時好美術甚至可以撐起不那么豐滿的故事。若情節、美術、聲優相得益彰，作品就有了直指人心的力量。
《怪化貓》算是三方混融非常完美的作品，浮世繪夾雜現代主義元素的畫風有著極高的辨識度，並且“浮世”的本意——世俗人間百態，縱情享樂——和劇中人物的慾望、罪惡有很好的呼應。並且《怪化貓》的美術製作把“物怪形成於人的因果與淵源”的立意拉開層次，故事講得非常漂亮。
「化貓」一章，七個乘客被困在車廂裡，他們彼此無關又都和一件舊案相關——女記者發現市長貪汙受賄的證據，報社主編和市長串通把女記者推下天橋，正趕上天橋下列車駛過，見證這一幕的人都沒有站出來，警方直接以自殺結案。女記者的怨念寄託在路過的貓身上，於是市長、報社主編、草草結案的警察、沒有剎車的司機、作偽證的女招待、聽到求救沒理會的婦女、目擊一切的送奶工接連以相應方式受到懲罰。
這種橋段，在《無人生還》、《七宗罪》都有跡可循，但是《怪化貓》是妖怪題材，想象空間可以無限延展，內心的恐懼用視覺表現出來。
物怪在車窗外再現冤案發生時這些人的反應，車內的人隨著列車前進悉數看到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
拆開看局部：
聽到求救卻充耳不聞的人
警察調查時作偽證的人
還有「無臉男」一章，是我個人最喜歡的一個故事，看到後半段大體能猜到結局，但又不得不驚歎，敘事手法的巧妙。這裡對人格分裂、精神幻象的處理，可以和今敏向文《未麻的部屋》相媲美。暫不劇透。
作為日漫裡少有的高度審美型的作品，除了會講故事，《怪化貓》裡還有很多巧妙的細節等待發掘。
和紙為底，浮世繪作基調的詭譎畫風映襯怪談，粗糙的紙面上，線條取代了塑造體積的陰影，每一幀都是一幅版畫。
畫面切換也非常巧妙，運用日式拉門開合既能實現轉場，又有幕起幕落的效果，同時無盡的拉門次第拉開強調接近真相，也調節了節奏張弛。
《怪化貓》裡，畫中畫隨處可見，牆上，拉門上，屏風上，並且這些畫中都可以找到人物或情節的對位。
大量的象徵
大量的隱喻
一方面指引觀眾辨別言語的真假，暗示情節走向，一方面顯出主創的價值判斷。
最後誇一下賣藥郎的美顏和櫻井孝宏不徐不疾的唸白，像黑夜中的一點燭火，有對物慾橫流塵世的清冷，也有對“形”“真”“理”追尋的堅定。（而且櫻井孝宏聲線非常蘇，畢竟是配過光源氏的人吶）
還有高梨康治的配樂也十分出彩，充滿和式風韻，武戲時血脈僨張，文戲婉轉悠揚，物怪初現時詭異空靈。對，就是給火影配樂的高梨康治，所以怪化貓的BGM和火影有點像。
美術誕生以來，很重要的功能就是講述。中世紀聖壇畫講述聖經故事；17世紀，卡拉瓦喬選下最讓人屏息凝神的瞬間，用強烈的光影對照講故事；印象派講述畫家的情緒和追求；到了現代波洛克這些行動繪畫者直接用身體講述。
而現在很多動畫只是用劇情推進，人物造型千篇一律，建模朝向3D發展，製作的精細只體現在技術的進步。
《怪化貓》讓我很讚歎的一點就是，這部動畫裡，美術有自己的獨立審美意義，並可以給劇情更好的修飾。同時，尋找畫面中的隱祕細節也是一種危險的愉悅，這種也愉悅推著我們不斷追問，用美術講故事究竟可以講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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