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旅程，永遠的《千與千尋》

早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法國影評家埃利·福爾就已滿含深情地預言道，“終有一天動畫片會具有縱深感，造型高超，色彩有層次……會有德拉克洛瓦的心靈、魯本斯的魅力、戈雅的激情、米開朗基羅的活力。一種視覺交響樂，較之最偉大的音樂家創作的有聲交響樂更為令人激動。”這番論述為我們樹立了美好而崇高的願景，時至今日反覆重讀仍令人心潮澎湃。當下的動畫市場如此發達各種檔期上映的電影玲琅滿目，然而埃利·福爾的預言實現了麼？思來想去，九十年後最接近埃利·福爾夢想的，或許屬於東方的宮崎駿。

宮崎駿曾在數十年如一日的動畫家生涯裡為我們奉獻了無數佳作。而他最經典最雅俗共賞的作品無疑仍是《千與千尋》。這部電影我看過多遍，然而每一次再看都能發現新的意境和美。雖然每個時代都有這個時代偏愛的故事和表述，然而經典的意義，就像家中珍藏年代久遠的銀器，常拭常新，永不過時。電影講述了主人公千尋和父母搬家卻因不慎由一神祕的隧道誤入了一個奇幻世界，餘下的情節彷彿東方的艾麗絲夢遊仙境般，發生了種種意想不到的故事。父母因為貪吃變成了豬，隨著黑夜來臨，千尋看見了無數長著眼睛的巨影，自己的身體也漸漸變得透明，這一切都令她恐懼無助。直到之前遇見的白龍喂她吃下這個世界的藥丸並告訴她如何不被魔法吞噬的方法。而後千尋開始了在這個奇幻世界的生存奮鬥之旅。在白龍的幫助下她找到了長手長腳的鍋爐爺爺和接待各路神明泡湯的油屋浴池的掌管者湯婆婆，得以在浴池打雜，並抵禦住邪惡湯婆婆的誘惑。小千在工作中認識了各種各樣的人，結交到好朋友，並最終解救了白龍、父母和她自己。

在這個富含深意的成長童話中，有著多義複雜的主題。關於成長，關於慾望，關於堅持，關於記憶和遺忘，關於如何在一個複雜渾濁的世界保持可貴的童心和單純。豐盛的食物象徵著成人世界的種種慾望，父母面對他們時不加判斷的被誘惑，千尋作為一個善良的孩子卻因為主人會生氣而本能的抗拒著。白龍告訴千尋在湯婆婆的浴池只有工作才不會被變成別的東西，因此再辛苦也要工作，並在千尋被湯婆婆改名小千後提醒她一定不要忘記自己的本名，不忘記姓名就不會忘記過去，這樣才有可能找到回家的路。眾人以為河神是汙濁不堪的腐爛神避之不及時小千盡心地接待了他，在給他拔刺的過程中拉出了一堆現代工業文明產生的金屬垃圾。還有孤獨惆悵的無臉怪。寂寞任性的巨嬰。每個人之所以成為這樣的人，都有著自己的故事和因由。在這部電影中我們看到了愛，勇氣和信任，這些人類永恆的情感。小千身上閃光的品質，讓她在逆境中很快成長為一個溫暖、堅強、平和的女孩。這部電影也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冷靜深邃卻又細膩溫和的宮崎駿。而之所以對他有這麼高的評價，是他的確展現出了一種與動漫中的西方美學分庭抗禮的東方式的想象力、構圖、氣質，人文關懷和美學追求。宮崎駿的電影有《龍貓》《魔女宅急便》這樣在田園風光和奇幻世界中回首童年的純真與美好，也有《歲月的童話》《側耳傾聽》這樣少年青澀的成長和動人的青春，更有《風之谷》《幽靈公主》這樣對戰爭、人與自然關係的深刻反思與自省。在這部電影中，他的奇幻亦是東方的，千尋一家誤入小鎮和千尋在浴池工作的畫面絢麗嬌豔如花團錦簇展現了東瀛文化的浮世繪，而小千為了救白龍去往求情的路上時淡藍色海洋淺淺漫過不斷伸向遠方的鐵軌時又像清冽憂傷的歌與詩。宮崎駿的許多電影裡筆觸都是細而柔的，話語也是輕輕淺淺的，就像撫著胸口傾聽自己的心跳一般。人物的甜蜜和憂傷亦似那無盡的近乎透明的淡藍色海洋，在心底犯起絲絲漣漪後，又慢慢靜下來，不著痕跡。

在《千與千尋》裡，千尋一家最後從洞口出來時好像艾麗絲穿越了漫長的綺麗夢境後突然回到了現實，有些迷離，有些短暫的不適應，但終究要回來。在這段奇幻經歷中，我們也同小千一樣完成了一次心靈的成長。人生的旅途並不是一路平坦通達而有可能充滿坎坷和崎嶇，這路上有風雨有陽光，有相遇相伴，有離散告別，還有最終需要一個人獨自完成的成長。而儘管不能回頭，那些發生過的我們已永遠不會忘記。

好的動畫電影不僅給孩子，也給大人們無盡的啟發和教益。動畫與其他電影不同在它實在又是一門嚴謹與創意缺一不可的手藝，不僅需要天馬行空燦若雲霞織錦般的想象力，也要有鍥而不捨針腳綿密落到實處的真功夫，也因此年事已高的宮崎駿發布退休聲明時才讓人分外惋惜。他的一絲不苟創造了吉普力的輝煌，《側耳傾聽》中主人公拉小提琴的那段指法細膩到完全對上原曲的旋律，《借東西的小人阿麗埃蒂》中一個動作出了小錯也被一幀一幀地連夜修改。而他在音樂製作上亦慧眼識人展開了與久石讓二十多年的合作情誼。在《千與千尋》中，久石讓和宮崎駿共同譜寫了一部美妙的音畫詩，令整部電影賞心悅目。

反觀時下的動漫產業，不禁感嘆，一個時代真的結束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