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千尋》

《千與千尋》有一個寓言的本質，披著政治的皮。我常說寓言故事，就是在讀者身上走得更遠的故事。要理解《千與千尋》的故事，首先要接受泛靈論，也就是萬物有靈——一草一木、山川河流，皆有神靈。千來到的世界，是一個神明的世界。這也是意識的世界。在我這兒文章裡，可以粗略把人分成意識與肉體兩部分，肉體是意識的形狀。在物理世界(也叫現實世界)，意識沒有形狀無法存在。在這個世界裡，意識可以單獨存在。當千剛來到這世界時，肉體虛化，這印證了這世界相對於物理世界是虛實倒置的，肉體存在才是被排斥的。而意識本身，就形成了它自身的形狀。

先從政治說起。

起頭，千的父母吃太多變成豬，是因為消費主義著了道。人在外界事物與內在訴求上找到了對應關係，就會寄託並且不斷寄託，不斷強調不斷習慣，最終除了吃什麼都記不得。湯屋的僱工討厭人類，說人類臭也是自然的。如果說這是萬物有靈的神靈世界，那麼人類對花草樹木山川河流，不是侵伐就是汙染，當然會被神明世界討厭。這兩點強調的是人類以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這種積習導致人無法去理解外界，也會向外物寄託被掌控。這是宮崎駿的政治訴求之一。

《千與千尋》的政治訴求體現在人物關係之中。但人物代表的東西並非一成不變，在不同的關係裡他們有著不同的身份，比如無臉男。無臉男在意識世界中仍然沒有形狀，祂是意識世界的意識(很有一點《刺殺騎士團長》裡頭雙重隱喻的意思)，或者簡稱為靈魂。靈魂就像河水，是淨的，沒有善也沒有惡，善惡只是標準。所以無臉男在湯屋就感染貪婪，到錢婆婆那裡就學起手工藝一心澄靜。所以無臉男那麼親近千，祂喜歡千的乾淨。同時，無臉男是集體意識也是集體無意識，前者體現在它想討好千，被千拒絕就縮進去自個兒難受，後者體現在它想要別人服從它、跪拜它。

湯婆婆的兒子是巨大嬰兒，說是外面都是細菌會汙染，留在裡頭不回來就安全，不好好走路站不起來，哭著鬧著要玩具。這是日本現下的民族性，受年初認識的一位朋友的啟發，不妨說這是整個東亞的民族性。在這一點上來看，湯婆婆造就了這個嬰兒卻也依賴著這個嬰兒，那麼湯婆婆是？...另一面，從消費主義上來看，湯婆婆無疑是資本巨頭，嬰兒是受她養活的民眾。在這兩個關係上，片中有一個非常傳神的隱喻：變成倉鼠的巨大嬰兒在錢婆婆的紡輪裡不停地跑。

說政治真累，大約還有一些關於政治的多重關係在裡面，此略。

說寓言本質。

1986年前後宮崎駿找到厄休拉·勒古恩說想要把她的《地海》系列改編成動畫電影，厄休拉沒看過宮崎駿的作品拒絕了他。這幾部書永遠不會由宮崎駿改編成電影了。書裡有兩個要素：真名、龍。《地海》系列是奇幻小說中可以列為名著的作品，具體不講，感興趣可以自己去看看。

也許《地海》是第一部談真名的文學著作。後來《你的名字》也談真名，只是沒有了龍。

龍是什麼？我思考過這個問題，至少發現了一點：每個人的龍都不同。千的白龍和喬治·馬丁說的一樣：血火同源。錢婆婆說龍“既溫柔，又愚蠢”。他是自願把名字交給湯婆婆的。後來我們知道，白龍在“現實世界”中棲居的那條琥珀川給填平了，上面造了高樓大廈，他已經回不去了。他來到湯屋找湯婆婆是為了學魔法。

學魔法是為了做什麼呢？值得你交出自己的名字......為了挽回一些無可挽回的東西...為了改變一些註定要發生的事情......

在簽了契約之後，千的全名“ 荻野千尋 ”的荻、野、尋被拿走，只剩下一個千。她於是也認為自己叫做千。這是真正的遺忘，忘記了遺忘這件事本身。

兩個忘記了名字的人，居然能記得對方的名字。人身一皮囊，能刺穿它的一定是最強烈最尖銳的東西，那往往是愛。如果不知本名，千不會走出去，白龍不會知道自己原來叫做琥珀川。

不丟失名字，不會知道名字的珍貴。一百次的尋找，一千次的尋找，就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嗎？即使千百萬次，就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嗎？不。多數人只在青春期見過一次他們的名字，隨後便丟了自己的名字，忘記自己原來有名字。即使此後生命中發生的一切苦樂，都是由於有一個真名，即使千萬次尋覓，依然不知曉。人願意忘記名字，停在錢婆婆與湯婆婆無休止的爭鬥中。不然人怎能庸俗至此？

人世凶險。片中多次提到“這個世界的規則”，無非一物換一物，有得有失。千既然能毫髮無損揣著她的名字走回原來的世界，這個代價一定有人要替她付。我看白龍是在千沒有回頭的那個世界裡四分五裂了。千隻能不回頭的義無反顧的走出這個世界，結束這段旅程。白龍說的沒有錯。“不要緊的，我已經找回名字了。”

白龍最終遞出去的這隻手，是訣別之人才有的手勢。因為他沒有機會再說一次再見。

這樣也好。人龍原本是一體的。

不要回頭。

附1.鐵路列車那一段，也許是人死後的旅程。

附2.前前後後看了這麼多關於名字的作品，我常想到一句很適合用在小說裡的話：把我的名字還給我。

附3.我也能欣賞後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