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淺析白龍的人物形象

提到白龍，你會想到什麼？一個溫柔似水的少年？還是一個冷峻無情的白先生？彷彿世界的兩個極端，卻意外地交疊在同一個人身上。 顯然，溫柔善良是白龍原本的性格，而“白先生”則是他來到油屋後衍生出的第二性格。那麼他在油屋的處境如何，才會讓他變成這樣？

白龍的第一重困境來源於體制對個體的控制。 電影中有一個細節：凡是在油屋工作的人都會被剝奪掉名字。名字是個體的象徵，而油屋則可看作一個小小的社會。剝奪名字即是體制控制下的社會對個體價值的淡化與抹殺，亦是對個體的精神控制。在油屋這個大集體中，任何人都不需要有獨立性與獨特性，不需要有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只需要做一顆小小的螺絲釘，去維持這個龐大機器的運轉，為這個集體創造價值。康德曾說：“人就是人，而不是達到任何目的的手段。”剝奪個體存在的價值，便意味著將個體物化，使其淪為體制下的奴隸和傀儡。但可怕的是這一過程是十分隱祕的。所有人都在瘋狂地追逐名利與金錢，對於自我的丟失早已渾然不覺。 所有人都在醉生夢死中被磨鈍了痛感，白龍極強的自我意識卻使得他敏銳地捕捉到了自我價值的丟失，所以他會再三向千尋強調名字的重要性：“忘記了名字，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這是他個體的特殊性，也是他不具有普遍象徵意義的原因。）可是即便白龍內心深處對體制如此排斥，他也必須去遵守甚至去維護所謂的規則。因為他是油屋這個社會的一份子，他必須依附油屋而生存。而且無論是精神還是行動，他都受到湯婆婆的嚴格控制。“自由”二字在生存面前顯得太過蒼白無力。白龍對自由的渴求和面對現實的無力感之間的矛盾令他異常痛苦，也使得他始終無法與自己和這個世界和解。他清醒地看著自己一點點沉淪，卻無力阻止。 白龍與湯婆婆的關係也遠沒有表面上那麼平靜。在那個夜晚，湯婆婆的手下在天上不懷好意地盤旋，試圖尋覓到千尋的蹤跡。他將千尋護在懷中，柔和明淨的眼神剎那間變得銳利，帶著極深的憎惡與敵意——卻只有短短的一瞬。而白龍的這份憎恨湯婆婆顯然是知道的。第二天早晨，湯婆婆一如既往地離開油屋，白龍和她的手下向她點頭。這應該是一種固定的禮節。但湯婆婆的神情裡明顯帶著得意、輕蔑甚至是嘲諷。她知道白龍必須向她低頭，便以此刻意羞辱他。他最終還是低頭了。所有的不甘此刻都只能嚥進肚中。他親手戴上了命運拋向他的鐐銬。宮崎駿有意在白龍給觀眾留下利落而幹練的印象後插入這幅畫面，不過是想打碎我們的濾鏡：你所以為的英雄也只不過是個普通人，同樣要在生活的面前卑躬屈膝。 即便白龍有多麼厭惡，他也必須盡職盡責地扮演好“白先生”這個角色。他被束住了手腳，任憑這個世界磨平自己的稜角。可即使只是人前的表演，面具戴久了也是摘不下來的——“白先生”已經成為烙印在他性格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當千尋對白龍的冷漠感到驚詫，在自認為安全的電梯裡向他尋求解釋時，卻只得到他冷冷的迴應。這不是他的偽裝，而是他在這個世界更為真實的狀態。千尋接受不了這個被社會馴化的白龍，作為孩子她實在無法理解成人世界的變幻莫測。她不明白為何這個剛剛救過自己的少年待她如同對待一個陌生人。所以千尋會難受（千尋肚子疼的背景音樂是白龍的角色歌，這也算是宮崎駿的一點小暗示），會向小玲問出“是不是有兩個白龍”的問題。而之後白龍也沒有對此多做解釋，因為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己。 白龍身上的枷鎖比任何人都沉重，宮崎駿卻用了龍這樣一個自由的意象。當千尋站在橋上豔羨的看著那條騰飛的龍，諷刺的是，她所以為的最自由的恰恰是最不自由的。 白龍的第二重困境來源於他的自我封閉。 “人與人的悲喜並不相通”，由於認知和價值取向上的巨大鴻溝，白龍和油屋的其他人不可能相互理解，交流上也存在一定困難。再加上社會階層的阻隔，能和他知心交心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湯婆婆的利用，別人的畏懼與奉承、譏諷與詬病……他身處人群之中，卻像是站在寂寥的曠野之上。 電影中有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片段：白龍獨自一個人行走在樓梯上，此刻油屋褪去了往日的浮華，巨大的青石板顯得肅穆而單調；清冷的燈光映在牆壁上，他的影子拖得很長；足音叩擊著牆壁，在空蕩而狹小的空間裡輕輕迴響。暗色系的背景與塔狀的建築，一如他的心境，陰鬱而封閉（我認為這裡是隱喻）。人人都羨慕白龍的光鮮，卻不想繁華背後只剩下他日漸空寂荒涼的心。 白龍習慣於壓抑自己的情緒。他不可能沒有情感的波瀾起伏，卻很少有面部表情，也很少表達自己的想法。同時白龍也在心中築起高高的牆，不允許任何人進入。他洞察一切，卻拒絕讓世界瞭解自己。白龍的身上不再有生氣，他的眼中也不再有神采。他的冷漠在熱鬧的油屋中便愈加顯得格格不入。但是被抑制住的情緒並不會消解，反而越積越深。白龍沒有緩解陣痛的麻木，亦沒有排解痛苦的出口。他的情緒化作心底的怨恨，化作眉眼間極深重的戾氣，以一種更為可怕的形式存在（能把情緒處理的含而不露的程度，不得不說宮崎駿是個天才）。 所幸，白龍的靈魂還未被玷汙，那個單純善良的少年沒有消失，只是被他弄丟了。而這則為他擺脫困境提供了一個契機。 面對黑夜中瑟瑟發抖的千尋，白龍毫不猶豫的伸出援手，將她帶出黑暗，給了她生存下去的希望；他仔細地照顧千尋的情緒，柔聲的安慰讓恐懼中的她找到了依靠，直擊心底的柔軟讓她忍了許久的眼淚傾瀉而下；他沒有充當千尋的“救世主”，而是作為一個引導者，一點一點教會她在這個世界生存，獨立；他幾乎對所有人設防，卻願意與千尋坦誠相待（白龍只對千尋笑過）。 或許是千尋的依戀讓白龍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即他苦苦尋求的自我價值；又或許是在千尋面前他不需要是任何人，只需要做他自己。千尋是白龍的一種精神寄託，他在千尋身上找到了自己丟失已久的純真，他不願意千尋也失去這份純真，活成下一個自己。但是倘若沒有發自內心的善良，白龍又怎會毫無目的而又不計回報向千尋施以幫助和關懷？他的世界如此黯淡，卻願意成為別人的光。 白龍未曾想過，他的善良不僅是對千尋的拯救，亦是他的自我救贖，在他即將墜入深淵之前將他拉了回來。在白龍選擇成為那個白衣少年的時候，他已經是他自己。也許我們無法決定我們身處的環境，也無法排除環境對性格的影響，但至少我們可以選擇的是：我們要成為誰。對千尋的出手相助是白龍的契機，喚醒了他心底裡的善良，也是他對這個世界第一次無聲的反抗。 白龍也沒有預料到，他的困境就此迎來轉機。 當白龍在錢婆婆的追殺下倉皇逃竄時，千尋救下了他。他本以為自己早已在摸爬滾打中無堅不摧，可千尋的一句關心便讓他潰不成軍。白龍逃走了，既躲開了千尋，也逃避開了那個狼狽而脆弱的自己，只為維護自己僅剩的那點可憐的尊嚴。 但白龍低估了自己在千尋心中的分量。無論前路有多危險，千尋都不顧一切地趕去救他；明知自己力量微弱，卻用自己瘦小的身軀護在他身前；即便瞭解到他陰暗的一面，卻依然無條件地信任他；縱使全世界都與他為敵，都陪在他身邊，不離不棄。 當白龍失去意識掉入洞穴後，他放棄了掙扎與抵抗。我曾經設想過若是千尋沒有和白龍一起掉下來，他的結局會怎樣？會不會被深淵所吞噬，就此糜爛在那片黑暗裡？可是隻因千尋的一聲呼喚，幾乎是憑藉著本能，白龍帶著千尋衝了出去。他咆哮，他怒吼，不僅僅是因為疼痛，更是在宣洩心中積鬱已久的激憤與怨恨。可當千尋對白龍說著“好孩子”——正如他之前對千尋說的那樣，用力地抱緊他時，他最終在千尋的懷抱裡平靜下來。無論生活多麼刻薄無情，都不要放棄自己，總有一個人，一份愛，值得你活下去。 像暖流衝蕩冰層，像一束光打碎了白龍封閉的高塔，千尋的愛化解了他的怨恨，消解了他的戾氣，撫平了他的創傷，滌盪了生活在他心靈上留下的汙點。白龍曾教會千尋如何在這個世界生存，現在千尋教會他如何去愛這個世界。白龍醒來以後什麼也不記得，卻忘不了那個懷抱的溫度。無需再尋求什麼，有人愛他、在乎他，便是他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價值。他終於與自己也與這個世界和解。愛是治癒一切傷痛的良藥。 好好地去愛這個世界吧，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在奮不顧身地愛著你。 千尋的愛給了白龍勇氣，讓他不再逃避，最終能夠直面自己的困境。 千尋帶著無臉男離開一片狼藉的油屋，她救了所有人，湯婆婆卻因自己和其他人的貪慾犯下的過錯而遷怒於她。 幸而白龍及時出現了。湯婆婆意想不到的是，這一次白龍抬起頭來，將目光迎了上去。她以為白龍手中的把柄是自己的錢財，便以毒辣而鋒利的眼神審視著他。少年的目光依舊銳利，卻沒有了之前的戾氣。沒有小心翼翼的斡旋，白龍無視了她的權威，直接向她攤牌。他第一次向自己畏懼已久的規則和體制公開地發出挑戰。 這無異於引火燒身。白龍還未從體制中脫離，體制中任何一點波動都會牽連到他。電影中多次強調這個世界由規則支配，體制中的人違抗規則一定會付出相應的代價。而且對自己一向唯命是從的白龍竟然當著其他人的面不給自己臺階下，甚至抓到了自己的軟肋坊寶寶，湯婆婆也不會輕易放過他。這次的交易，籌碼是白龍的性命。湯婆婆以將白龍四分五裂威脅他，迴應她的是他平和而堅定的目光。 白龍又怎會不知一滴水逆流而上會撞得粉身碎骨？可千尋明知沒有回頭路，明知自己離開就是將父母置於險境，卻依然願意替他贖罪。白龍又怎麼忍心坐視不管？他甘願把生存的機會留給千尋。對千尋的愛讓白龍無所畏懼。他終於有勇氣將自己的鐐銬砸碎。 那個面對不公拍案而起的少年回來了。 滿天繁星的夜空下，白龍終於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他和千尋相視而笑，如水般清澈的眸子裡閃爍著灼灼光華，淚水隨龍鱗一起飛揚。所有的罪都得到了寬恕，所有的牢籠都已掙脫，天地間再無羈絆和束縛，白龍終於獲得了自由和解脫。沒有世故，沒有城府，此刻他只是那個單純的少年。相遇的美好，是墜入河川中的那一隻紅鞋，是鐫刻在記憶深處的那個名字；是黑夜中遞來的那隻手，是孤立無援時那個溫暖的懷抱；是泥濘中的相互扶持，是用傷痛見證的共同成長的歲月。與你相遇，何其幸運。 寫到這裡，電影馬上就結束了。但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造成白龍困境的根源是什麼？換句話說，他為什麼會來到那個世界？又為什麼要向湯婆婆學魔法？ 電影裡並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或許因為白龍是暗線，對於他的身世和經歷，宮崎駿多半採用插敘或者留白處理。）但是白龍的印象歌《白い竜》（宮崎駿自己寫的詞）中有一句歌詞“拼命地尋找消失的河流”，電影裡也有兩句臺詞“已經沒辦法回頭了”“那條河已經變成了建築物，被埋起了來”，這些都在影射白龍做這一切都是想挽救琥珀川。他還殘存著一絲幻想，幻想著自己可以奪回曾經屬於自己的一切。為著這個執念，白龍賭上自己的名字和自由，奢望著能換回那個似乎觸手可及的美好未來。可正如錢婆婆所說，魔法終究是虛幻的，這是一場註定不能贏的瘋狂賭局。琥珀川是白龍回不去的過往，是他終其一生都尋不到的歸宿。他的願望如肥皂泡一般，渺小而美好，卻一碰即碎。執著成了偏執，理想成了愚蠢，白龍在世人眼中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料而已。可是即便認清了現實，除了接受命運不公正的裁決，白龍又能做什麼？比起規則和權威，他更無力抗衡的，是殘酷的現實。 同樣是表達尊重自然的主題，宮崎駿卻一反常態，沒有排山倒海快意淋漓的復仇，只有一句很輕很輕的話：“那條河已經變成了建築物，被埋了起來。”是啊，這對於人類而言只不過是一句輕飄飄的話，可是對於白龍而言呢？儘管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表現出悲傷，可是那句短短的話裡藏了太多辛酸。那一天，在白龍面對高大的挖掘機，面對一點一點被填掉的琥珀川時，他有多絕望，有多無助？他的疼痛對於別人都無足輕重。我們還未來得及從只鱗片爪的畫面中窺見那條河流的奔湧壯闊，它就已經消逝了。就像那個被誤認作腐爛神的河神，所有人都在為得到金子而狂歡，卻沒有人想過他經受過怎樣的磨折。如同一枚小小的針直刺入觀眾的心底，宮崎駿落筆很小，帶來的震撼卻是如此之大。好一個無聲勝有聲！ 白龍結局如何歷來爭議很大。他面臨的挑戰固然很嚴峻，但他此刻已經從體制中獨立。無論是行動上還是精神上，白龍都已經擺脫了湯婆婆的控制，他現在是一個獨立而完整的個體，而不再是集體的附屬品。他與油屋的聯繫也僅剩社會關係這一層。在與體制的抗爭中，作為個體的白龍是否一定會輸？我認為未必。況且宮崎駿並不贊同渲染故事的悲劇性。進入動畫行業之後他極力反對先前的偶像手冢治虫，原因之一便是手冢治虫後期的作品充滿了悲劇性。 從我個人的角度講，我也不希望看到白龍死亡的結局。他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啊。多麼渴望白龍還有機會去擁抱自己奮力爭取來的自由，渴望他還有機會去品嚐生活醇厚的苦澀中清冽的回甘，渴望他還有機會去思念——或者再幸運一點的話，去擁抱那個女孩。 千尋走後，白龍的手停在空中，遲遲未放下。他知道自己的許諾遙遙無期。“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就算以後不能再相見，千尋和白龍也絕不會是彼此的過客，而是彼此心底那道無可替代的光，在心裡相互道一聲：謝謝你，來過我的世界。相遇不需要有結局，因為相遇本身已經足夠美好。從他們相識到離別的幾天，雖然短暫，卻已成為永恆。 會有那麼一天吧？千尋撲進白龍的懷抱裡，眼角閃爍著幸福的淚花。也許這一天永遠不會來，卻值得去等待。

與你相逢在茫茫人海 從此我的世界有了色彩 縱使相隔千里之外 我仍未與你分開 落葉早已枯敗 你是否還在為我等待 也許你等不到我的歸來 不要因此而悲哀 懷揣好心底的那份愛 此刻我便與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