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銀幕上,時隔多年,再見《千與千尋》,得以更加細緻地體會這部宮崎駿的神作,一幕一幕,屏氣凝神,像觀摩一件古器。數月前,也在影院看了重映的《龍貓》。這兩部電影都在少年時和二十多歲看過,感受已然模糊。再次相見,看到灰塵精靈在月下飛翔,如候鳥般的遷徙,忽然流下熱淚。好像這種珍貴的情愫在今天已經蕩然無存,而在那時,人們渾然不覺。
《龍貓》的情感質樸,是深情而單純的、以兒童為主體的故事。《千與千尋》則反之,是成人的童話,恰逢千禧年人類命運的轉彎路口,宮崎駿在其中想表達的內涵一言難盡,世界的、人類政治的、日本世代交迭的隱憂,大量豐富的隱喻,使人可以從多種維度來理解它,構成了一個立體的情感世界。但它與《龍貓》有著一脈相承的視角,在宮崎駿電影裡,孩子們停留在童年的某個時刻,深深地回望。童年即是故土,是成年人的鄉愁,卻永不能返回。世界向前奮進,隆隆的機器聲中,他的精神世界是回溯式的田園牧歌。
由此,我把《千與千尋》看成一個向童年回望的夢境,完整的、有著清晰心理層次的療愈之夢。
故事的開始,是一次長途跋涉的搬家,百無聊賴的女孩躺在汽車後座,對即將到來的新生活毫無憧憬,她在懷念往日時光,但父母正專注地奔向未來,對女兒戀舊的情緒顯得無動於衷。成年人的心是銅牆鐵壁,是經歷過無數離喪後鑄成的堅硬,但對於孩子,一次分離,就是一些事物的死去。在千尋幼小的生命裡,她第一次經驗到無能為力的分離。眼前景物之飛逝,將成為她記憶中難忘的傷感旅程。
《千與千尋》上映於2001年,十四年後,另一部經典動畫誕生於皮克斯,巧合的是,它們使用了同一個引子。《頭腦特工隊》裡,萊莉因為搬家而經歷了生命中第一次創傷,遠離故鄉冰雪,告別摯友,她因為無法面對這分離之痛而陷入抑鬱。與東方的神祕主義色彩不同,《頭腦特工隊》有著明快的節奏,藉由虛擬的情緒小人的腦海漂流,完成了萊莉的創傷療愈,她是經由某種表達(離家出走)——被看見——被父母共情——達成和解的過程,接受了自己的悲傷,也接受了成長必然伴隨某種程度的告別——從而,順利跨入新的年齡階段,青春期。然而千尋沒有走到這一步。宮崎駿電影中的孩子,完成了心靈的療愈後便不再長大。
穿過長長的、黑暗的隧道,一種經典的回溯意象後,千尋到達了自己的夢土。因搬家而生的,對舊日的留戀、對新環境的焦慮、對父母漠視自己需求的不滿,是這個夢的緣起。於是在夢裡,父母被奇幻的荒城吸引,不顧她的反覆抗議,走進了被他們稱為廢棄主題樂園的地方。在千尋的意念中,新環境,尤其是父母在車上興致勃勃介紹給她的新學校,正是這樣一個毫無魅力的廢土。
父母被食物吸引後的饕餮大嚼,種種失態,不合情理但符合夢中她對父母的醜化,也是她對成人世界的印象——人們像豬一樣,貪婪昏沉,無知無覺。最後這股憤怒將其變化為豬,是千尋在夢中對父母的懲罰。但這生成了一種新的情緒——內疚。把父母變成豬的孩子是壞的,她自己也必須要受懲罰。於是她迷失在夢土,試圖完成一項前所未有的艱難任務。她渴望回到過去,安撫分離的創痛;也必須適度地懲罰自己;最後,把父母帶回來,重新面對這個世界。當她在夜幕降臨的街道上跌撲奔走,被恐懼環繞時,令人憶起童真的敏感脆弱,那些不曾被保護的黑暗夢境。
在整個故事裡,出現了三對有鏡像關係的人物。湯婆婆—錢婆婆,白龍—河神,胖寶寶—無臉男。白龍的出現是童年記憶開始復甦的象徵,他保護千尋,一步步深入夢境。魔女湯婆婆和饕餮的父母一樣,從千尋的視角看,帶有成年人的原罪,貪婪、控制慾,和殘酷。同時她也是重要的,是一個嚴厲母親的原型,是千尋創造出的“壞母親”,她存在於此的意義正是懲罰和監督千尋(她說千尋是拋棄父母的壞孩子)。通過“受苦”,稚子在夢裡相信自己可以贖回良知,回到父母身邊。掌管鍋爐的爺爺和湯婆婆也許是真實世界中存在的、童年曾照料過她的老人,所以胖寶寶雖然是湯婆婆的孩子,卻並不叫她媽媽,只叫她婆婆,這種反常的設置在現實中是失序的,在夢裡,卻是記憶中的真實——千尋幻想中的媽媽與幼年照料自己的婆婆合一。
經過改裝,母親的形象在夢中被分成了三個角色,千尋真實的母親(變成了豬)—湯婆婆—錢婆婆。一個很重要的細節,雙胞胎婆婆不僅長相完全相同,衣著服飾相同,連手上戴的戒指顏色次序也相同,並且她們戴的黃色圓點耳環與現實中千尋母親所戴的完全一樣。現實的元素,被引用到夢中,成為潛意識標記她們的一個暗號,意指她們全都是“母親”的分身。
有趣的是,在我看完《千與千尋》後,友人與我分享了他童年時的一個夢境:因為母親凶狠地責罵他,他夢見自己並不是她的孩子,而有一個真媽媽在遠方。有一天,真媽媽來接他了,長得和現實中的母親一模一樣,也穿著同樣的衣服,但夢裡他感覺她們不是同一個人。
與湯婆婆的凶惡貪婪相對,遠方的錢婆婆是慈祥而智慧的好母親,擁有母性的一切美德,並且生活在一個反現代化的(在電影中是反魔法)田園小屋中。而整個夢境的療愈之旅,正是千尋跨越澤國的歷程,追尋遠在彼岸的、心中的母親,與母源地。陪伴她的是另一對有鏡像意義的人物,胖寶寶和無臉男。
胖寶寶是湯婆婆的愛子,他的形象符合現在流行的詞彙,巨嬰。受到過度寵愛的胖寶寶,生活在舒適的童話小屋,並被叮囑不可以去外面的世界,因為有可怕的致命病菌。他是被禁錮在某個生命階段而無法生長的人,特徵是自我中心化的即時滿足(如果你現在不陪我玩,我就哭)。巨嬰被封印在密室的意象,是千尋對自我的一種禁錮,她認為一個凡事都要即刻滿足的寶寶是“壞”的、災難性的,是他的任性將父母詛咒成豬,因此他不可以被輕易釋放出來。而與他的過度自我中心化對應的,無臉男則沒有自我(有別於宗教的無我),並被放逐在整棟屋子之外,不能進入。
自我的分裂——要求即刻滿足的自我,是任性而危險的,因此被保護性地封禁於頂樓密室;而無法說出真實訴求從而遭到壓抑的自我,創造出陰影,被成人世界流放。前者不能出去,後者無法進入。而他們都經由千尋做了一種突破性的嘗試,使二者原本的序位被打亂。她把胖寶寶釋放出來,帶出了舒適區,把無臉男邀請進了大屋,成為破壞者。無臉男是前語言期的孩子,他有意識和情感,但沒有交流能力,於是他需要吞噬和模仿他者,才能得到說話的機會。在夢的意識裡,千尋與黑白二者——原始的自我,被認為是可怕的破壞者、不允許其表達的自我,三位一體,是千尋內心慾望的縮影,並共同踏上了尋求療愈之路。 而在此過程中的千尋,也從自身發掘出母性(安撫胖寶寶和白龍時,她都像個小母親),任性童稚的自我(主體)與沉靜的母性(客體)合一。
她對未來新生活的憂懼,轉化為向童年回溯的動力。河流,水的意象,承托起童年時她曾經沉醉過的閃光片段。琥珀川,這條河流在現實中也許真的已經被填埋,從而埋葬在記憶深淵,很久很久,不曾想起。直至夢中,那位被汙染的河神,拖著沉重的軀體到來。千尋幫助他清理淤泥垃圾的過程,就像是挖掘意識深處模糊的記憶,那條被填埋的河流,對其追憶的過程化為夢中的勞作。她把垃圾從河神的身體裡清出,河神用水之手托住她,第一次讓她出現了水中記憶的閃回。
第二次閃回,則是在她抱著受傷的白龍下墜時。白龍與河神,是同一條河流的少年與老年面貌。當她將河神洗淨後,河神大笑著化為龍形水柱一飛沖天,即是二者合一的隱喻。她正衝破記憶的重重偽裝,越來越接近源頭。忘記河流名字的不是白龍,是現實中的千尋自己,她遺忘的是隨泥土一併填埋的感官記憶,那在河中被溫暖的水流呵護、托起的感受,是在冷酷現實中再不復尋找的失落。是人類向現代化邁進所付出的代價。
夢中的追尋,回到母性的源頭。千尋、胖寶寶、無臉男、白龍,共同來到彼岸,壞母親化身為好母親,她是這樣的溫柔,對他們過往的一切罪錯既往不咎,並給予了愛的祝福。壞母親負責懲罰,好母親負責原諒和愛,當這二者平衡時,夢境走到了終點——千尋把琥珀川的名字告訴了白龍,往日時光驟然回到了心中,童年的甜蜜,雖不復尋卻在夢境中永恆,支持著每個孩童向前跋涉。
最後白龍將她送到渡口,夢開始的地方,手拉手承諾一定再會的畫面,真讓人感動。他的形象,在夢中是如此全能的一位保護者,溫柔、神祕而身具大能。他與千尋之間的愛也不像世間的愛情,像忠誠的靈犬與小主人的夥伴之愛,超越物我。在陪伴她看望豬圈中的父母后,他贈予她的魔法飯糰,像是神明一般的明亮慰藉。看到千尋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我也隨之感動流淚。其中情愫,大約是被這種深沉的溫柔觸碰。人類童年時,都或多或少地觸碰過,這樣原初的柔情。
而它,也終將飄逝。在看《龍貓》時,無端流下的眼淚,此刻分明起來。在千尋的夢裡,在宮崎駿的電影夢中,童年真切的美好,愈豐富多彩,愈感傷逝。龍貓坐在月下的圖景,是人類的伊甸園。千尋的澤國之旅,那隻蹦跳著來迎接她的路燈,也會在夢的一隅永放光明。而她要一步一步,走出隧道,走向未知的人間,走向殘酷。
羅大佑寫的歌,葉德嫻唱的《赤子》,此刻來聽,正是千尋的寫照。也是宮崎駿電影裡每個孩子的生命之歌。
遠遠近近裡 城市高高低低間 沿路斷斷折折哪有終站 跌跌碰碰裡 投進聲聲色色間 誰伴你看長夜變藍 笑笑喊喊裡 情緒仿彷彿佛間 誰願永永遠遠變得短暫 冷冷暖暖裡 情意親親疏疏間 人大了要長聚更難
一生人只一個血脈跳得那樣近 而相處如同陌生闊別卻又覺得親 一生能有幾個愛護你的也是人 正是為了深愛變遺憾
你我似醉了 無法清清楚楚講 同屬你你我我愛的感受 世界太冷了 誰會伸出一雙手 圍住你再營造暖流 說說笑笑裡 曾覺得歡歡喜喜 誰料老了變了另有天地 世界太闊了 由你出生當天起 童稚已每年漸遠離
動畫信息
原 名:千と千尋の神隠し
又 名:神隱少女(臺) / 千與千尋的神隱 / Spirited Away / A Voyage of Chihiro / Sen to Chihiro no kamikakushi
首 播:2019-06-21(中國大陸) / 2001-07-20(日本)
IMDb:tt0245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