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與千尋》已然是本世紀的一部當代經典。
宮崎駿在他最盛年的階段,完成了一部集大成的代表作。
它的複雜和深邃,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動畫片”,抵達了第七藝術的某種極致之境。
下文即為對它的詳盡解析。
(注:本文系作者與“三聯中讀”共同推出的音頻節目之文字版,也是作者的第一篇語音影評。)
在大銀幕與宮崎駿的重逢
文|梅雪風
作者簡介:男性。資深媒體人,數碼產品發燒友,長跑及太極愛好者。曾任《看電影·午夜場》創刊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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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是一個世界觀特別宏大的導演。有的導演討論的是男女問題,有的導演討論的是社會問題,還有些導演特別喜歡討論階級問題,而宮崎駿始終討論的都是人類這一非常宏大的問題。
也正因為此,他的電影裡面始終有一個與人類世界平行的,或者相對應的另外一個世界。在《天空之城》裡面,這個世界是一個科技高度發達,最終已經滅絕的懸浮城市拉普達,這是一個已經死亡的烏托邦。
他其實是在講,即使我們的技術再發達、再先進,但沒有對於生命的敬畏,沒有對於整個世界的敬畏,我們仍然會遭遇毀滅。
我們今天要講的《千與千尋》,還有《幽靈公主》,那另外一個世界,就是神的世界。在宮崎駿的電影裡面,神的世界實際上是大自然的一種人格化體現,是一種泛神論的浪漫想象。
從這點來說,宮崎駿是一個原教旨主義的環保主義者,在他的世界裡面,人以及人的慾望成了這個世界被敗壞的罪魁禍首,而這種蓬勃的不加抑制的慾望最終會受到大自然的反撲,或者說報復。
這種宏大的思辨,是宮崎駿一個重要的側面,但這不是他的全部。另外一個與之分庭抗禮的側面,就是他的孩子氣,這種孩子氣來自於他的想象力。
或者說,這種過剩的爆棚想象力本身就是孩子氣的證明,就是樂觀的體現,就是對這個世界沒有失去希望的表現,就是對這個固定不移、一成不變的現實世界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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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有多津津樂道地去描摹一個不存在的世界,就能說明他有多麼完整、多麼可貴地保留了那種很容易被世俗世界磨掉的童心。
所以說他的電影裡面才充斥著那麼多的魔法。
就像《魔女宅急便》裡面那個騎著掃帚帶著他的小黑貓飛行的小魔女,就像《哈爾的移動城堡》裡,那個看似冷酷實則相當玻璃心的小鮮肉魔法師,也像《千與千尋》裡面那些精靈古怪的生物或人物,比如那個有著六條胳膊的鍋爐爺爺,還有那些活潑靈巧的小煤灰們。
也是因為這種童心,他的電影才那麼熱愛去表現飛行。而且他電影中的飛行器都不是那種賽博朋克式、充滿金屬味、去人性化的機器,而是工業與自然相結合的奇異形態。
這就像《天空之城》裡那些飛船都有著蜻蜓一樣的翅膀,《紅豬》中飛機全部看起來都散發著它剛被髮明時的手工質感,在《哈爾的移動城堡》裡面,那個城堡也不是一個酷炫的機器,而是一個擬人化、老邁、慢吞吞的有腿、有眼睛、有舌頭的破舊的房子。
這種童心還體現在他電影裡面的主人公總是一個個的夢想家。
《天空之城》中的小男孩,他總是嚮往著飛行,對機器充滿了熱愛,《紅豬》裡面的主人公紅豬雖說已經是一箇中年大叔,但他內心仍然是個小孩。他情願變成一隻豬,也不願意進入那個煩人的惡俗世界,他永遠不能放棄自由自在的飛行。
也是這種童心,讓他電影裡面總是充滿了那種毫無性色彩、一見鍾情的孩童式的愛情,這種愛情看起來與兩性毫無關係,更像是一種小孩還會發育的玩伴的關係。
他電影裡面的人物對於愛情的忠貞也超出我們的想象,無論是男主人公為了救女主人公,還是女主人公為了救男主人公,他們都能毫無負擔、毫不猶豫地付出自己的生命,似乎這是天經地義的。這當然與宮崎駿拍攝的是動畫片有關係,但更與他的那種根深蒂固的世界觀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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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這種骨子裡面的悲觀,與他骨子裡面又無法抑制的樂觀,以及他的古板,他的那種爆棚的孩子氣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非常奇妙的矛盾感,也讓他的那種單純變得更加晶瑩剔透,讓他那種宏大的優勢也變得更加的純粹而動人。
在他所有的電影裡面,《紅豬》是我最喜歡的。像《魔女宅急便》《龍貓》以及《哈爾的移動城堡》,對我來說都過於輕盈和過於明媚了,而《幽靈公主》雖然史詩感極其宏大,但是也過於沉鬱,以至於顯得有些淒厲。
《紅豬》在我的眼中幾方面都平衡得非常好,有著一種既世故又單純,既溫柔又滄桑的雜糅的奇妙感。但在他所有電影裡面,思想性方面,這部《千與千尋》,還有《幽靈公主》,是最為出挑的。
《幽靈公主》講述了人與自然之間那種無法共存,卻又不得不共存下去的複雜與矛盾。《千與千尋》,則非常細緻地描繪出一個現代物質社會的現狀和困境。
更為精妙的是,影片中每一個人物、每一個劇情都有它的隱喻性。
千尋那對變成豬的父母,分明就是現代社會中那些義無反顧投身於物慾,最終被物慾吞噬的人;
無臉男看起來非常呆萌,其實是指那些物質極大豐富,但卻永遠找不到任何依歸,找不到任何港灣的那些孤獨靈魂;
而那個得不到東西就威脅要哭的巨嬰,看起來就像我們這個時代巨嬰症的一個象徵,這是一個過於明顯的明喻了。
影片當中,對名字探討也特別有意思。千尋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又找回自己名字,奮力逃出魔法世界。如果千尋忘記了她本來的名字,她就會和影片中的白龍一樣,再也無法走出魔法世界。
這是對於現代人的人生意味深長的隱喻,名字就代表了這個人的身份,也代表了這個人的過去。喪失了名字也就喪失了身份,同時也就喪失了過去;而喪失了過去,你也就沒有了未來,因為未來都是以過去作為基點的,沒有基點的人生也就喪失了希望,你就會變成一具行屍走肉,變成一部機器。
我們現代人就是這樣,奮鬥是為了獲得自由,所以我們拼命地掙錢,心甘情願地996,我們心甘情願地學習各種各樣的成功學。
但在這樣的過程當中,我們逐漸被這一套廉價的心靈雞湯給洗腦,成功本身成了全部,而在這個過程當中也就忘了所謂的初心是什麼。當你一旦忘了這個初心,你也就變成了物質的奴隸,也就像千尋的父母一樣,被那些物質美食餵養得不知疲倦、不知滿足,卻不知我們早已喪失了原來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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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意思的是,影片發生在一個日本房地產泡沫破滅之後的遊樂園的廢墟里面,遊樂園與廢墟本身就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對比。
遊樂園的本質是要造夢,而廢墟卻又是夢想的破滅。這個情況很容易讓我們想起我們中國,我們現在或曾經的房地產熱潮,它讓我們不禁要去反躬自問,我們會不會也陷入這樣一種狂熱,我們是不是也正在或已經忘記了我們到底要幹什麼?
影片除了講到了整個現代物慾對於人心的損壞,它還非常成功地講到了整個社會物慾對於大自然的戕害。
那個被誤認為是腐爛神的河神,他滿身的惡臭讓滿天神佛退避三舍。在千尋的幫助下,他吐出了所有的汙垢,這些汙垢就是各種各樣的工業垃圾,各種各樣的現代生活的廢棄物。
而男主角白龍,其實是一條河流,他忘了自己的名字,其實這也就是他已經乾涸或者甚至於消失不見的一種象徵,這是比河神更為悲慘的命運,這些都是在說在整個現代化的過程中,我們所付出的慘痛代價。
而湯婆婆和她的孿生姐妹之間的差別,可以說是宮崎駿對於這種時代病症的一種浪漫的解決方法的想象。
湯婆婆孿生姐妹的簡樸,與湯婆婆的鋪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許節制慾望是我們的唯一出路。慾望不只是傷害了我們這一代人,它對下一代人的副作用更大,湯婆婆的那個巨嬰孩子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這個被過剩的物質餵養長大的孩子,就像一朵在溫室裡面長大,嬌嫩卻畸形的花朵,他喪失了行走的能力,喪失了勞動的能力,也喪失了交流的能力,他唯一會的就是索取,他唯一的武器就是哭泣。
當他非常理直氣壯卻又嬌滴滴地說出“你不陪我玩,我就哭喲”的時候,是我看到整部影片裡最為恐怖的場景,因為它如此真實,似乎就在未來的不遠處等著我們。
這部《千與千尋》看起來就是對於現代人怎樣才能從被物質奴役的現狀中掙脫出來的一種探討。
一部動畫片能夠這麼精緻而又細膩地對複雜的社會問題進行思考是很難得的。更難得的是,它並沒有因此變得沉悶,並沒有喪失那種活潑的趣味。
從這點來說,宮崎駿特別像斯皮爾伯格、克里斯托弗·諾蘭等好萊塢導演,他們始終在大眾與自我之間,天真與深刻之間走著鋼絲,而且最終都倖存了下來,讓萬千觀眾都收穫了奇觀,還有感動,而最後在這奇觀與感動之外,還有另外一種東西,在默默地影響著大家,讓大家去思索、去回味。
編輯|李不言
排版|透納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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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畫信息
原 名:千と千尋の神隠し
又 名:神隱少女(臺) / 千與千尋的神隱 / Spirited Away / A Voyage of Chihiro / Sen to Chihiro no kamikakushi
首 播:2019-06-21(中國大陸) / 2001-07-20(日本)
IMDb:tt0245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