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卜力的新人類進化傳說

《懸崖上的金魚公主》這部電影，在宮崎駿的作品列表中地位不高。但，比起被歸於低幼童話，這部電影有更多值得挖掘的地方。 也許，這是一部吉卜力的新人類進化傳說。

這部傑出的作品受到安徒生《海的女兒》的啟發，但並非對後者的簡單重述。 宮崎駿去掉了安徒生童話中濃厚的宗教氛圍和自我犧牲意識，加入了人面魚和浦島太郎等日本民間傳說的元素，並使金魚公主變成人的動機顯得純粹簡單： 只是為了和她喜愛的小男孩在一塊兒。 丹麥小美人魚追求人類的靈魂，交換物是語言、歌聲和人魚物種的長壽； 金魚公主波妞則只要人類的軀體，為此願意放棄強大原始的魔力和小美人魚三百年壽命難以企及的神靈式永生。 相對的，她並非失去聲音，而是獲得聲音。 聲音，尤其語言和溝通力，在人類的他者故事中通常代表著話語權。 希羅多德在《歷史》中曾將異族女子說話比喻成黑鴿子叫喚，庫切在《福》對《魯濱遜漂流記》的解構中將星期五描繪成一個沒有舌頭、遲鈍無感的野人，小美人魚的無法言說使她沒法說出自己的身份——自己就是王子想與之結為連理的那個救他的人，這是悲劇發生的直接原因。 但金魚公主的經歷則與小美人魚的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被看作是後者的倒置。 首先，她從宗介（這個五歲的小男孩對應著小美人魚的王子）那裡獲得了新名字，從“布倫希爾德Brynhild”成了“波妞Ponyo”，後者是一個非常可愛、富於童趣的擬聲詞，模擬柔軟的水波觸感，片中每個與她相遇的大人都會感嘆：“波妞？這真是一個好名字！” 接著，她逐漸掌握了人類的語言。 當波妞還是魚的時候，她不大開口，只會模仿宗介的發音，說些簡單的語句； 當魚變作女孩，從一不開心就噴人一臉水，到看見嬰兒哭鬧會主動送出好喝的湯，她不僅具有了五歲人類孩子的溝通能力，在智識和同理心上也飛速進步。

另外，《海的女兒》有著典型的“末女情結younger sister syndrome”，這指的是最小的妹妹對外部世界充滿好奇心最後受到懲罰的故事模式。 但我們的金魚公主是長女。 和波妞相比，她的妹妹們都是沒有成型的魚苗，受到魔法藥水的影響時聽從姊姊的命令變成暗藍色的大魚，看起來比原先的樣貌離人形更遠了。這種色澤幽暗的魚型海浪像是父親藤本的那些黑乎乎的、眼睛猥瑣邪惡的黏稠浪頭，其形象與《幽靈公主》中邪神身上的觸鬚、《哈爾的移動城堡》中荒地女巫的黑影打手們一脈相承。 正如大自然總是給最健康有力的幼崽以最大的生存和成長機會，作為姐妹中最強壯的一個，又獲得人類血液的刺激和魔法藥湯的加持，波妞從魚類到兩棲類再到哺乳類，在不到一天的時間內走完了本該長達四億年的生物演化。 波妞打開了父親藤本禁忌的內室，讓魔法湯藥從井裡漫出，掀起滔天狂潮。魔法增強了海洋的力量，使遠古生物重現，但對於人類來說不啻一場滅頂之災。 從宗介撿到波妞時以為她已經死掉開始，死亡的暗示就在影片中不斷出現。 波妞的本名“布倫希爾德”來自北歐神話，這位女武神有時被描繪成死亡的預兆，甚至是死亡之神。波妞踏浪而來時的配樂《ポニョの飛行》，聽起來酷似瓦格納《女武神騎行》(Ride of The Valkyries)的變奏，而後者與毀滅有關，曾被希特勒用於戰場衝鋒。

由波妞引發的海嘯規模巨大，足夠摧毀整個城鎮，參考現實中日本311東北地方太平洋近海地震海嘯的後果，村民們幾乎不可能全都存活下來。且由于海洋能量劇增，地球對月球的引力增大，引來無數隕石劃破天際。如此數量的隕石雨足以毀掉地球上大部分尚未被海水吞沒的人類居所。 海嘯發生時，宗介父親所在的小津丸號駛向外海逃生，漂流了很久之後（久到船員以為到了美國）船長髮現他們看到的陸地燈火其實是被高浪困住的大批船隻:“那不是港口……這些都是船！這是一個船舶墓地。” 熟悉宮崎駿作品的觀眾將會很容易聯想起《紅豬》中，在戰爭中死去的飛行員的靈魂升上高天，形成銀河般絢爛的飛機墓地。這種景象通常只有亡靈或在瀕死狀態下的人才能看見。 海嘯過後，當這兩個小冒險家乘坐玩具船尋找宗介的母親時，他們越過水域向“彼岸”的旅館劃去的過程，正像渡過佛教中的冥河三途川。上岸之後，波妞和宗介毫不猶豫地踏入了寫著“禁止”的幽深隧道，隧道口的石像酷似護佑死去兒童的水子地藏(じぞう)」。 死亡的意象使這部片子變得更為複雜。

安徒生在《海的女兒》裡兩次強調，人類只有作為死人才能到達海王的宮殿。 而影片的最後，向日葵之家裡的所有人都被接到了海底，在那裡，他們能夠自如地呼吸，老婆婆們甚至丟開了輪椅肆意奔跑。她們驚喜地問道：“這裡是天堂/極樂世界嗎？”這不禁使人想到在死後的世界中，靈魂們不再受到肉身病痛的束縛。 也許所有的人們都已經在災難中死去了。但是這樣並不能解釋這部電影的結尾：波妞放棄魔法成為人類，與此同時海水退去，人們開始新生活。 解釋的關鍵在波妞的母親海洋女神Granmamare身上。

海洋同時具有破壞和創生的能力，如果波妞帶來的是毀滅，海洋女神帶來的便是重生和修復。 在島國神話中，海洋是生命之源，日本列島也是在蒼茫的海洋上誕生。海為眾水所歸、渾沌不明的空間形態，海洋（原水）所具有的無形、窈冥、晦暗、流動的內在狀態，又與混沌（chaos）同具有宇宙創生前的“水”、“氣”等神聖性質。 需要注意的是，這部電影的名字並不是“海里來的人面魚公主”，而是“懸崖上的金魚公主”。宗介和媽媽理紗住在高高的海邊懸崖上，宗介在懸崖下撿到了被困玻璃瓶的波妞，懸崖上的溫馨小屋是波妞以相對穩定的人形狀態出現的地方。 另外，懸崖本身也有隱喻的意思，代表著不確定、危險、搖搖欲墜；懸崖也是高處，是獲得啟示的地方。人類重生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頂住驚人的風險，就像在懸崖上行走一樣。就像波妞成人必經的真愛試煉，只要失敗她就會落回海中化作泡沫。 並且，懸崖是邊緣，更是兩個世界的臨界點，是大地與大海和天空交匯的地方。 波妞是海神和人類的孩子。混血常常成為溝通兩個世界的橋樑，例如另一個以混血種為主角的現代商業電影成功案例——《海王》。 島上居民人性像是未經敗壞、未受汙染，所謂的“反派”（阻撓波妞成人）來自一個厭世者，一個拋棄了做人資格的“半人”（波妞的父親藤本），而不是出現在人類群體當中，這與通常的環保主題故事很不相同。當然，島民的淳樸善良和堅韌不拔也許正是他們被“大洪水”留下來作為人類文明種子的理由。

《懸崖上的金魚公主》中有許多元素在宮崎駿過往的作品中出現過，例如上文提到的船墓地與《紅豬》中飛機亡靈帶的呼應，對《千與千尋》中通過吃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食物而融入它的設定的再度使用，對《紅》、《千》和《哈爾的移動城堡》中“真愛是愛ta所有面目”的主題重現，以及與《幽靈公主》相似，都擁有半人半獸的女主角和一個通過試煉的男主角。 更重要的是，本片延續了從《風之谷》到《幽靈公主》以來的精神內核：在讚頌自然修復力的同時，高歌人類的可貴意志。 《風之谷》描繪的是未來世界，人類文明倒退萎縮，以一個圖騰式預言的實現作為人蟲和解、星球復甦的開端； 《幽靈公主》以開山取鐵的近代化前夕作為背景，片尾鹿神將生命還給大地，但自然重生的代價是被馴服——危機四伏的參天古木變為低矮順從的青草。歷史的車輪滾滾前進，人類活下來開始建設新家園，狼女和殺神的故事逐漸湮沒無聞。 而《懸崖上的金魚公主》的故事發生於現在。 片中，許多嚴峻的問題（例如老齡化）以一種近似做夢的方式解決了。就像波妞舔過的傷口會迅速癒合一樣，海洋女神的真愛試煉補上了世界的縫隙，海洋通過毀滅和修復治癒了傷痕累累的星球。 當海水退去，不被沉重肉身所束縛的新人類向死而生，從海中再一次走向陸地。 奇蹟有多種 沒有一樣比人更神奇 這種力量跨越大海 哪怕南風呼嘯中湧起巨浪 他仍能夠找到通途 在威脅吞噬他的潮水之中。 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332—338）

文章首發於公眾號:

慕色記

muse37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