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正道是滄桑

“也許，活著便是一種詛咒吧。”

“無論多麼痛苦，請堅強的活下去吧！”

這一前一後的照應，便是貫穿這部影片的主旨。無論多麼黑暗，多麼痛苦，請一定要懷抱信念，堅強的活下去。

這也許是宮崎駿，亦或是整個吉卜力作品中最為黑暗、絕望也最具史詩氣質的一部。以一種俯視眾神和蒼生的視角，展現了黑暗覆蓋、慾望交織的紛爭裡芸芸眾生的苦難和掙扎。

與世隔絕的東方小國裡突然創來了一頭被詛咒的邪神，在與邪神的戰鬥中，年輕的勇士阿斯達卡受到了致命的詛咒，腐蝕著他的靈魂和肉體。於是，他不得已踏上了尋找解救之法的旅途，離開了安寧隔絕的家鄉，一路追尋邪神留下的印跡，往西而去。

與質樸和平的故鄉不同，外界的世界是阿斯達卡難以理解的，戰火紛爭，慾望橫流，詛咒肆虐，屍橫遍野，空氣裡到處的仇恨、絕望，生活十分的艱辛和困難。在一座宏偉的要塞裡，他目睹了人類征服自然，滿懷希望和鬥志的生存信念，也結識了亂世中竭力保全城池，手腕狠辣的幻姬。也在麒麟獸的森林裡偶遇了白狼神和她養大的狼女“幽靈公主”，在為森林和延續和麒麟神的尊嚴而奮勇努力戰鬥。一邊是要征服自然，覬覦神之力的人類的野心和陰謀；另一邊是早已失去理性，瘋狂報復人類的嗜血殘暴的自然眾神。

遠古時代，那個人與獸，人與神和平共處的歲月已經遠去了，如今這個被詛咒的時代裡，人和自然之間的矛盾已難以調和。而人的世界與神的世界本身，也都早已潰爛墮落。阿斯達卡就這樣捲入了亂世的紛爭裡，艱難的尋求救贖……

宮崎駿和吉卜力的作品，追求的主題都是一致的：人類美好的情感、夢想、想象力和希望，以及人與自然能夠和諧共處的願景，一種樸素、簡單、返璞歸真的田園牧歌式生活；以及對工業、高科技、現代文明、權力、力量、慾望的憎惡。《龍貓》是這種美好生活的細緻刻畫，而對科技和力量的追求，必然帶來毀滅，就像《天空之城》裡遺失的遠古力量和再次破產的人類野心。然而，童話終究是童話，這份美好的希冀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是如此的脆弱和稀薄。

文明在惡化，人類在退步。這是宮崎駿對現世的思考和看法。所以，才有了這部《幽靈公主》，這成了他所有作品中層次最複雜，善惡最模糊，掙扎最強烈，主題最黑暗的作品。甚至，已經有些貼合了黑澤明的理念。面對人類的入侵和貪婪，諸神也開始墮落了，憤怒、狹隘、暴虐、然後邪化。世道變得混沌不堪，處處都是戰火和殺戮。而到了之後的《千與千尋》裡，世界再次變得有多彩，諸神們則已經徹底麻木墮落，不再憤怒，不再爭奪，反而躲的遠遠的，被遺忘，然後在最後的小世界裡變得和人類一樣勢利、貪婪和不能自拔。

《幽靈公主》作為一部動畫長片史詩，在許多地方和托爾金的《魔戒》有共同點。裡面的阿斯達卡和他的村莊就像哈比人們的村莊一樣，與世無爭，和諧發展。阿斯達卡的作為以及他和獨角馬的友情，說明了人與自然並不是矛盾對立的。也正是如此，阿斯達卡成了一個理想的完美的正面形象，而他所生長的村子，就像哈比人的村莊一樣，都成了作者心目中的理想國聖境。外部環境裡的人也罷，神也好，都活在各自的慾望的執念裡而痛苦不已，難以抵抗的，則墮落成魔。

《幽靈公主》雖然是一部動畫，卻拍出了電影都難以達到的史詩氛圍，宏大的敘事結構，複雜而極多的角色塑造，深遠的畫面意境和幽深回味無窮的配樂。

我們的確很難去怪罪其中任何一方，也似乎沒有誰是真正的反面角色，善惡很模糊。

幻姬帶領著她的人民，不斷燒山建城，似乎可惡。可是當阿斯達卡走進幻姬的城池裡，卻也被城中百姓的善良所感動。身處亂世，軍閥割據，混戰連綿，百姓流離失所。幻姬能夠在大人們的野心、陰謀之下自力更生的開闢出一塊屬於自己的城池，為自己的百姓帶來生存和安全，實屬不易。幻姬和她的人民以及城池，正是工業文明的代表，與自然的衝突矛盾，有出於人性的貪婪，也有出於生活所迫的不得已。熱情高漲的人們，一邊踩踏著風門，一邊互相鼓勵著，為了偉大的領袖和夢想而賣力的工作，我們實在很難去評價其中的對與錯。幻姬身上，體現出了人的複雜，一方面有著高尚的品德、尊嚴、白手起家的魄力和對弱者的愛和對生命權的尊重，另一方面，也透露出了人的擴張性、野心、侵略性和慾望。

那些魔化了的眾神，看起來如此的可怖。吃人的猴子，憤怒的野豬，邪神，不知名的生物，所以，人類更加畏懼而更加要毀滅他們。然而，當你看到了人類怎樣使用火焰、槍炮、硫磺去殘暴粗野的對付森林，你也就能理解瘋狂、暴怒和蠻不講理背後的不得已了。因果以一種無解的方式在惡性循環。這些發瘋的眾神們，其實也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人為了生存而勇於開荒和探索未知的背後，卻是自然的生存空間被步步壓縮。這個無解的結，帶來了對整個世間的詛咒。

人與人在爾虞我詐和發動一次又一次毫無意義的血腥的戰爭，眾神也一樣，陷入了內亂與瘋狂裡。整個世間就是一個修羅場，仇恨和慾望吞噬了所有的生命。互相的報復，血流成河，詛咒蔓延，活著就是一種罪孽啊。

狼神作為和幻姬相對應的角色，同樣表現了自然界眾神的複雜和矛盾。她對幻姬蝕骨的恨和對養女無私的愛，兩種最強烈的情感都奉獻給了人類。與早已喪失理智的野豬相比，狼神更加理解生命的價值所在，也更加能夠尊重客觀的自然規律和神的意志。這也就註定了狼神悲劇性的宿命。幻姬能夠在破滅後重新振作起來，頓悟而重頭再來，狼神則註定以自己的生命去捍衛生命的尊嚴本身。

麒麟神的設計，以北歐遠古之神為摹本，其思想和意識，則摻入了基督教、古印度教、以及印第安神話的思想。作為神，它的行事是我們難以理解的。麒麟獸身上蘊藏了巨大的能量，萬物的生死都在其掌握之中，也是森林旺盛的保證。但是，麒麟獸卻並未體現出任何的傾向性來。它為阿斯達卡治傷，並不關心其人類的身份；它也奪走了用生命捍衛其尊嚴的野豬邪神的生命並且沒有回答其任何疑問。神是沉默的，神是客觀的，神只維護世間基本法則的運行而不會干預任何物種之間的矛盾與爭執。

在神的眼中，人類、獸類，不過都是無差別的芸芸眾生裡的一部分，所有都應該遵從生老病死，花落花開的客觀規律。麒麟獸象徵了大自然和輪迴，它沒有情感和喜怒。包括它自身在內，都遵循著這個生死平衡的方程，萬物輪迴代謝的規律。

影片結束麒麟獸的死，也因此更具深意。過去的那個麒麟獸的確死了，人與獸的戰爭終於劃上了句話，所有的古代眾神全部都死了，舊的時代和麒麟獸一起倒下了，人類迎來了黎明，一個人的時代開始了。這就像《魔戒》的尾聲一樣，精靈們遠遁，古代的神靈都離開，讓人類掌握新時代的旋律。但是，麒麟獸本身也是輪迴生死平衡的代表，在它倒下的地方，森林重新開始繁茂，精靈又出現了，而執迷的人終於獲得瞭解脫和覺悟。舊的時代倒下，新的時代破殼而出，本身也是這生死循環的一部分。從這個角度來說，麒麟獸沒有死，只是它的生命形態發生了轉變。世界，還是按照麒麟獸的方式在運轉下去。

阿斯達卡穿梭在苦難之中，調解矛盾，是一個理想主義的化身，他的家鄉，他的態度，他的靈魂都是如此的純淨而美好。無論時代如何變化，更好或者更黑暗，阿斯達卡身上代表的價值觀永遠都是貫穿始終的最美的明線。即使身中詛咒，飽受腐蝕的痛苦，卻依然能夠懷抱信念。這便是宮崎駿對世界的看法吧，在這個被詛咒的時代裡，我們也要懷抱信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