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谷與幽靈公主

歷史是現實的未來之鏡，未來是現實的過往寫照。

人在弱肉強食萬年征途中躋身萬物生靈之首，用火把與石斧堆起隱祕花園，夢想重回造物者的伊甸園。然而當夏娃咬下蛇銜而來的蘋果那一刻起，就與上帝不再同列，打上不純潔的烙印，在無意識墮落與洗滌自身罪惡的永世輪迴裡艱難前行。

動畫電影《風之谷》是一幅關於未來的困境之景，《幽靈公主》則是一曲詠歎舊事的悲鳴之歌。《風》的末世寓言在前，《幽》的前塵警諭在後，往昔與千年之後命脈相連，唯不變的是頑固而又愚蠢之人犯下的罪孽。

娜烏西卡與珊

“拉滿的弓上顫動著弦/月光下聽到的是你的心聲/鋒利的刀刃美得絢爛/宛如你冷峻的側顏/隱藏在悲傷和憤怒之下/只有森林的靈魂啊/知道你的心。”

摘下面具的珊與後世的娜烏西卡交影重疊，卻站在相互的對立面。

娜烏西卡是幸運的那一位，她更像是穿越千年時光，迴歸人類社會的“珊”。無需與自身命運作過多糾纏，帶著與自然的共鳴感與親和性，純粹地投入到人與自然平衡的調和中去。末世人類世界已經崩壞，瀕臨滅絕或僥倖存活都不是自然的狠絕亦或是憐憫，而是人類一步一個腳印將自己推入泥潭。

末日裡有一位娜烏西卡公主，純真如吹拂在麥浪上的微風，帶著亞當離開伊甸園時遺失的神性，乘著滑翔機翼俯瞰絕望的眾生。她愛人類，更愛自然。她與珊不同，不需要與任何一方隔絕。娜烏西卡以瘦弱身軀擋住瘋狂的蟲群，拯救下危如累卵般的人類火種，普羅米修斯盜天火的神話傳說也得以傳承。

當身染王蟲的藍血，被王蟲的金色觸鬚包裹救活時，便如預言中描述的救世主一般。這種神話般的寓言故事在歲月摩挲下褪去神性，變成泛黃的白紙，深刻的警示在閱讀者看來成了不明意義的象徵符號。

十五年光陰後，珊帶著更為沉重的人類命運出現了。

人類棄嬰的身份是珊的醜陋一面；帶上面具，披上獸皮作戰是珊的美麗一面，天生處於人類與自然的灰暗交界線，是她獨二無二的身份牌，也是將她捲入這無休止戰爭的藤蔓。

人類自私是不可調和的原罪，珊是受害者，故而她揮舞手中的矛，憤怒地刺向每一個覬覦養育她，賴以生存棲息之所的外來者。她是人類心底最不為人知的疤痕，在貪念蓋過理智，每一個膽敢逾越，妄圖揭開潘多拉盒子封印的人，遇到她皆會膽寒，若有人不懼生死，等待他的便是無情的毀滅。

帶著自然賦予的殘酷與野蠻生長的自然美，達達城的人稱她為幽靈公主。

當不了人，也做不成狼，醜陋而可悲是少女的不幸。受自然純淨的潤化亦洗不淨人身上的臭味，只有一次次地作戰才是她無可避免的歸宿。她就是橫亙在湍流裡的巨大頑石，它迫使人類這艘船急匆匆的步伐緩慢下來，思考自己前進的方向，乘風破浪的快意下危險信號愈發濃烈。驕妄之人夜郎自大般地認定自然已經匍匐在腳下，殊不知已經敲響滅亡的喪鐘。

庫夏娜公主與艾柏西大人

時間一線向前，歷史螺旋而上，在人類的空間裡架起輪迴的座標世界。透過交疊的雜線，我們發現兩個切點：艾柏西與庫夏娜，她們是各自人類圈上的異點，被通過的時間線相切。

冥冥間命運巧妙相連。

鐵彈是釘入魔崇神體內的罪惡之源，達達城是嵌入豐饒之地的罪惡之城，在幽靈公主看來，鐵彈與達達城並無差別，都是汙染純淨家園需要剔除的異物。對艾伯西來說，前者是安身立命的依賴，後者是她一心想要打造的世外桃源。

艾柏西與達達城的女人不同，她緊密地包裹自己的身體，火槍，匕首隨身攜帶，仁慈與威嚴是她的手段，從不妥協和堅定的信念是她的閃光點。她用高大的身軀庇護受欺凌的少女，團結善良與世無爭的貧民，給予受詛咒的麻風病人棲身之所。人民安居樂業，於腥風血雨的亂世，背靠荒山開闢出一方水土。

世俗的眼光裡，她是完美無缺的領導，締造了完美無缺的小世界。放入自然的維度裡，她是難以熬化的鐵彈，世俗之火只會讓她淬鍊堅硬，而非土崩瓦解。誠如她期許麻風病人製造出更強大的火槍，她想通過弒殺鹿神以爭取達達城更廣闊的生存空間。

外界勢力豔羨眼饞，自然仇敵虎視眈眈，達達城其實內憂外患。故而她放手一搏，與賴和尚、僱傭的石火矢隊聯手，跨越了生與死的交界線。

潘多拉的盒子終於被打開，命運之神露出戲謔的微笑。

艾柏西用兩顆鐵彈擊穿了掌握生死的鹿神的頭顱用以換回光明的未來，卻將整個達達城送入大自然的憤怒火爐裡，扣動扳機的右臂成了助燃的木柴，被白狼咬去，與整個達達城一起作為祭品獻於生命之神。

線的另一端連著失去了臂膀（失去的是左臂），緊緊包裹在金色鎧甲裡的頑強女人庫夏娜。

末日的衰境下，人類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庫夏娜便想挖掘出強大的上古武器巨神兵，與自然界腐海，王蟲群殊死一搏。

從艾柏西槍管裡射出的兩顆彈丸亦穿越時間與空間，化為巨神兵口中的兩道巨大光焰，擊中憤怒的王蟲群。鐵彈換回達達城的一堆斷壁殘垣，兩道激光火焰差點將整個人類的文明澆滅。鐵丸從被鑄造的一刻起，就帶著諷刺的命運，在憤怒地擊中目標後便化為醜陋可恥的鐵疙瘩，不再有意義。

她們都是聰明睿智的女人，勇敢、果決、不屈，集合了所有人身上的優秀品質。

傾盡全力扛起一族人的命運，悲壯地希冀藉由暴力這根“槍管”的加壓後，能夠擊碎自然這個宿敵。不敬畏自然，哪怕懷著正義的初衷，在被槍管拋出的一刻就沾染了弒神的罪名。當自身不再純潔時，就無可奈何地重複了亞當夏娃被神拋棄的命運，成了失敗的一方。

絕望後的希望

自然將生賦予，將死撒播，每一個生命的誕生伴隨另一個生命的消亡。動物，植物，人皆是自然生命活力的賦予，人是其中最聰明勤奮的那一支。

時間滾滾而來，奔騰而去，無限的時空裡，人本是渺小而有限的存在。當人學會利用火之時，天地為之震撼，我們頑強地存活，建起燦爛的文明，在時間卷軸裡畫下一條連續的線，努力證明自己的存在。

人之業便是想要得到天地間的一切，這樣的信念推動著人不斷向前，火箭上天，量子力學，人類奔跑得越來越快，時間卻沒有因此變慢，人還是會生老病死。故而人探尋，運用各種手段延遲欺騙這種原始的剝奪，希圖藉由自己的力量打破桎梏，甚至不惜與賦予生命的自然為敵。久而久之，人類忘了自己始於自然，認為建起的輝煌足以匹敵，而自身的強大也能做到予生奪死。沒有人意識到每一次搶奪生的權力便是將死撒播給其他生靈。

當生命的苑囿裡不再平衡時，便會有腐海這樣的病狀出現，森林是自然的生之態，沙漠是自然的死之態，腐海是自然的病之態。

真正掌握生死的羅盤開始轉動，人類便如同倒轉的沙漏，所有的努力傾瀉而下，埋入黃沙與黑暗。任何生命的欺瞞和“武力”搶奪生的活力都會加速羅盤的轉動，捲走更多的生命進入必經的循環。腐壞的斑點漸漸蔓延之時，人和萬物生靈皆不能倖免，虔誠的信念，堅強的意志不能拯救，睿智的思想和聰慧的頭腦亦不能解決。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自然是鹿神之林的死神，可以無情吞噬萬千生靈的生命，亦可春風化雨，使大地開花，重現盎然生機。

它是瀰漫孢子的腐海，侵吞人類的生存之地，讓人流離失所，亦將汙染的土壤吸收化為沙粒，歸還一個純淨的世界。

它並沒有對誰憐憫，對誰博愛，那人類又為何會無端地憎恨與哀怨呢？

人之所求，是無可挽回的鐵彈。

風之谷是艾柏西心心念唸的桃花源，卻成了人類僅存希望的最後聖地；達達城是庫夏娜夢寐以求的堅固堡壘，卻要面對人心貪慾的無情鞭撻。

努力證明自身存在的人與註定要打向目標的鐵彈，選錯了目標，鐵彈化為無用的鐵疙瘩，人則失去了希望，陷入絕望與毀滅裡。

所幸，我們有娜烏西卡，有幽靈公主，與自然為伍的人，她們虔誠且熱忱，將我們從絕望里拉回，帶我們尋找一條新的道路，努力活下去。

我們才有機會書寫過去，思考現在，展望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