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沉淪

 我第一次看《人狼》是在很久以前，那時候就已經被影片極致壓抑的氣氛所感染到無法自拔。再次碰觸這部影片，是因為老師讓我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究竟是誰牽了誰的手？
在我看來，這個問題的重點並不是誰是“牽”這個動作的主動方，而是牽手後的主動方——是讓對方帶自己迴歸光明，還是和對方一起陷入地獄。如果單從“牽”這個動作來說，那麼首先牽手的是帶有一定目的和計劃的女主角雨宮圭。從影片中的具體細節來看，兩人情感的產生，很大程度上來自於雨宮圭的主動：送給男主角伏一貴童話書，打電話主動約會，甚至兩人“亡命”至遊樂場天台的時候，也是她主動出手觸碰伏，並提出一起遠走高飛。所以，如果從愛情的角度，那麼無疑是女主角大膽地牽手男主，並且想要用情感的力量讓彼此獲得解脫與幸福。
然而這部電影遠遠不止“相愛相殺”這麼簡單俗套，多線索的敘事使整部影片包含對人性、對人類生存境地、人類與群體關係的大量澎湃而又豐富的思考。這些元素集中在男主角對於自我選擇的矛盾以及貫穿影片始終的童話故事當中，我們可以來結合影片中的具體片段進行分析。
首先，人性是影片中一直被反覆強調的主題，亦是伏一貴的自我矛盾之處。如果將一個人作為一個野獸來馴養，那麼他的本性會變得跟野獸一樣嗎？從伏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答案是不。雖然他像野獸一樣嗜血，殺人如麻，但是他能夠自己獨立的思考，他擁有人類的良知與情感。否則，他不會因為阿川的自盡而頻頻夢魘，甚至在演戲時難以對自己的老師開槍。影片在伏一貴演戲失敗後中有這樣一段針對他對話：
邊見敦：“他也只是普通人，是麼？”
半田元 ：“不知道，不過不管怎樣，能夠活的像野獸一樣對某些人而言反而覺得舒服。”
無論如何，伏一貴到底還是一個赤裸裸、活生生的人！他有思考，有情感，有良知，怎麼能夠像野獸一樣活著呢？面對生命的逝去，他怎麼可能做到像野獸一樣麻木不仁？所以，他一直想要做到個體的迴歸，想要脫離“狼群”，恢復自己作為“人”的群體屬性。但是，當他試圖向人類靠攏的時候，展現在他面前的人類社會又使他困惑不堪。原子彈，政變，學生運動……在他遭遇自爆的小女孩時，第一次向這個社會發出質問：為什麼？
為什麼小女孩要引爆炸彈放棄青春年華？為什麼雨宮圭可以用感情當做欺騙的砝碼？為什麼摯友邊見敦可以為了利益上演背叛的屠殺？為什麼官員為了私慾可以放棄國家的尊嚴？為什麼人類可以為了不知真假的“正義”自相殘殺？但是小女孩只是痛苦地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引爆炸彈。
人們往往用“禽獸”這個詞來形容十惡不赦的壞人。但是我認為這樣是不貼切的，因為相比於沒有思維的野獸，人類思想要複雜的多。費爾巴哈曾經說，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除了我們讚揚的仁義禮智信等美德，人性中還包含著懦弱、欺騙、自私、貪婪、背叛等醜陋的陰暗面。它從根本上說是伴隨著“自我”產生的。為了本我利益，人類親切的外表下甚至可以遮掩最醜惡的行徑，瘦弱的身軀可以研發毀滅世界的利器。
相比較而言，野獸是單純的，它們的所有廝殺，冷血，都只為了一個純粹的目的，生存。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同心協力，不惜一切代價。以狼群為例，狼被譽為是最團結的動物，狼群在野生世界中是所向披靡的。他們為了共同的目的協同作戰，保持嚴格的紀律。而有了慾望和自我的人類，為了自己的利益卻可以兵戎相見，而面對共同的危難卻明哲保身。在影片中軍事演習的片段，教官訓斥失敗的士兵時，問到夜視服的缺陷，伏一貴說道：需要團結，互相掩護彼此的死角。但是，在失信的社會中，這種團結與信任機制是根本不可能建立起來的，再強大的武器裝備也保護不了互相猜度的人類。所以與純粹的野狼相比，擁有複雜陰暗面的人性要可怕的多。
所以，當伏一貴試圖牽著雨宮圭的手回到人類世界的時候，他發現這個世界竟是如此的黑暗，甚至荒謬。人性中的醜惡使得這個“人狼”對於迴歸之路望而卻步。
片中有一幕相信大家都印象深刻：伏一貴在幻境裡回到了當初執行任務的下水道，隨著他追逐阿川的步伐，很多狼從四面八方湧來。忽然間，一扇鐵門從天而降，將阿川與伏一貴分隔開，但是當阿川回頭的時候，伏一貴看到的卻是雨宮圭的臉，她說：你是過不來的。但是伏一貴還是打開了他們相隔的鐵門，狼群一擁而上，將她撕咬致死。
如果說夢境傳達的是人潛意識的本我，那麼從這個鏡頭中，我們很容易理解伏一貴對於人性與社會迴歸的態度了。作為伏一貴迴歸人類世界的唯一“上帝之手”，雨宮圭以欺騙為本質的情感和夢境中的話語給了他致命的打擊：你是過不來的——既然成為了一隻嗜血而又愚蠢的野獸，你是永遠也無法迴歸到人類社會中的。不要試圖靠近我，我的存在本身就在欺騙的基礎之上，我的華美的皮下埋藏的是狗一樣齷蹉的私心。所以當伏一貴想要強行融入這個社會的時候（推開兩人之間的鐵門），他內心的良知想要讓他相信和雨宮圭的感情（阻止狼群進攻），而本能的黑暗的狼性卻想狠狠地撕開她外表偽善的皮囊（狼群將她撕咬致死）。而在死前，雨宮圭的表情卻是平靜的，彷彿在對伏一貴說：如果真的想要在殘酷的人類社會中生存，如果你不懂人類偽善的人性，那麼，就請一直保持你殘忍的狼性吧。
　　在米開朗基羅著名的油畫中，亞當哀傷地伸出手，祈求上帝的拯救。相反，你無法判斷上帝伸出的手是救贖，還是拋棄。不過在片中，顯然雨宮圭最終放棄了伏一貴——在片尾二人相攜來到的下水道中，長官半田元從她的揹包裡搜出了警署的竊聽器，同時伏一貴的朋友邊見敦也為了將他套入巨大的政治陰謀而跟蹤至此。我想，大概從這一刻起，伏一貴就再也不相信人類所謂的愛情，所謂的人性了。
唯一回歸人類社會的“上帝之手”雨宮圭，最終還是欺騙了“人狼”伏一貴。所以，絕望的他選擇了放棄和滅亡。在影片的最後，伏一貴痛苦地親手開槍殺死了雨宮圭，殺死了他的愛情，殺死了他美好的人性，更殺死了他迴歸唯一的希望——他牽著雨宮圭的手，一同墜入地獄。
不過，親手斷送了迴歸希望的伏一貴還是一只為了生存的純粹的野獸嗎？
如果說影片中的情結是主要的思想線索，那麼貫穿全片的小紅帽的童話就是一個巨大的人性隱喻。有人說，小紅帽象徵著雨宮圭，野狼象徵著伏一貴，對此，我有不同的觀點。
我認為，小紅帽象徵著人類一切美好的良知，而野狼象徵著人類人性中的黑暗面，母親則象徵著希望與和平。這是一版殘忍的童話。故事中的小紅帽被穿上鐵衣，七年未見母親。為她穿鐵衣的人告訴她，只有磨掉了鐵衣才能見到媽媽。五六十年代的日本正值二戰後的恢復期。原子彈的餘威還沒有散去，日本仍在美國的鉗制之下，國內矛盾極為嚴重。軍國主義聲稱的正義和平之戰，到如今卻留給日本民眾滿目的瘡痍。人們像小紅帽一樣期待了許久，歷盡千辛卻等來母親（希望）死亡的噩耗。不僅如此，當局諂媚地與美國簽訂安保條約，學生運動此起彼伏，經濟一蹶不振，國內政局漂泊，人心不古，黑白顛倒。善良的小紅帽也被在不知不覺中受了蠱惑，吃了母親的肉，喝了母親的血。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人民怎能不迷茫？怎能不悲哀？
在影片中，伏一貴、雨宮圭都是時代的受害者。他們都拼命地想要逃脫束縛自己的鐵衣，甚至想要用愛情作為解藥。伏一貴有著和野狼一樣純粹的性格，同時他也擁有人類最美好的情感。而作為間諜的雨宮圭同樣也說過：見到你之前我都不想思考了，但是見到你之後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傷害自己，這是為什麼呢？可見兩個人都並不是完全失去良知的人。可是，兩人的信任是建立在的社會欺騙基礎之上。儘管兩人深愛著對方，但是偽善的黑暗讓這段感情搖搖欲墜。
最後，半田元教官將手槍交給了伏一貴，並說：趁你還是野獸。野獸可以不為殺戮負責，野獸可以沒有人類的七情六慾。但是，伏一貴不是純粹的野獸，而是一個兼具野獸的生存欲和人類理性和良知的“人狼”。最終，伏一貴開槍親手殺死了雨宮圭，人狼也因為沾上至愛的血而使靈魂變得不再純粹，野狼吃掉了小紅帽，人性中的陰暗吞噬了良知，欺騙毀滅了愛情。伏一貴也至此墜入了人間地獄，成為一隻失去良知的，只剩下痛苦和仇恨的 “人狼”。當人類泯滅了良知，這將是最大的毀滅與悲哀。
所以，回到最初的問題，到底是誰牽了誰的手？我認為，伏一貴牽了雨宮圭的手，想要通過她的愛情回到人類社會，實現個人的歸屬，同時尋找到自己人性中的良知。但是，雨宮圭以及好友的的背叛使得他對這個社會的存在、對人的人性產生了深刻懷疑。所以最終他選擇殺死雨宮圭，和雨宮圭一同迴歸地獄，從新做回沒有情感，沒有人性的“野獸”。但是正是他殺死了自己摯愛，使得他成為和當時眾多人類一樣自相殘殺的人。從此，他也墜入了黑暗的人間地獄，實現了自己社會屬性以及人性的畸形迴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