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值得讚歎的作品。
它讓看劇本的人看見劇本，看臺詞的人看見臺詞，看人物的人看見人物，看懸疑的人看見懸疑，看都市與慾望的人看見都市與慾望，看夢的人看見夢。
看完結局之後，我曾想寫些什么，卻一直沒有動筆，直到有一天想起「大夢誰先覺」這句詩，我突然發現——如果我要為這部劇寫些什么，這就是最合適的標題。
我對這部作品的喜愛是從OP開始的。準確的說，從OP的旋律響起，到如圖位置的黑貓歌唱（或者只是喵喵），短短的25秒，我就已經入坑。
而這整部作品，從OP開始，都呈現出了一以貫之的迷離如夢的氣質。
「大夢誰先覺」。
——對這部作品的敘述與表達而言，這場“夢”與“覺”，或者“不覺”，既展現在最後一集謎底的揭開裡，又瀰漫在整個故事對劇中人物之人生與執念的刻畫與諷喻中。
除了這種特殊的氣質之外，在觀賞故事的過程中，最吸引我的，原本是臺詞。
即使並不能確認“漫才“的具體含義的我，都能深深地感受到整部劇的臺詞中強烈的“漫才”氣質，更是忍不住懷疑作者本人是否本身是個喜劇藝術家。
倒不是說這部劇有什么“喜劇”的特點——事實上，沉浸在小戶川平靜中帶點喪、喪中帶著無謂、無謂裡又透出從容與明澈的語調裡，還是挺難將這部劇劃分為“喜劇”的；更何況，大概沒有哪部喜劇會以凶案開局。
之所以有此種想法，是因為忍不住會想——或許只有喜劇藝術家才能有這樣的臺詞功底，寫出這樣貼近生活又新穎別緻、同時時不時直指人心的對話與吐槽。
劇本更是沒得說，用13集的體量，講出了一個人物豐富、故事線穿梭交織、步步為營層層遞進的懸疑故事。即使有著過於奪目的臺詞，也完全沒有掩蓋劇本本身的光芒。
唯一平淡的地方可能是“人物”——一開始我是這么想的。
因為，除了主角小戶川以外，其他的角色其實都不算特別出彩——並非不“出彩”，而是不算“特別”。
可是寫到這裡的時候，回想起整個故事中眾多的人物，與每個人物各自的故事線，我才突然明白過來——這種“不特別”，這種“普通”，或許才正是劇本的用意之所在：
都市的慾望舞臺，形形色色的普通人，大夢不覺的生活，如夢不醒的執念。
——這大概便是這部劇潛藏在懸疑故事線之下的主題，同時也是其最動人的地方。
其他的元素，如臺詞、劇本、故事情節，固然以其華彩成就了這場盛宴，但它們更類似於“藥引”、“糖衣”——遲鈍如我也是直到此刻才意識到——對於一部作品而言，最精華的，在剝離了令人讚歎的外衣後也應當依然熠熠生輝的，同時，也是最應當進行探尋與讚頌的，該是它的“內容”，它的“主題”。
有一篇劇評以《東京慾望圖鑑》為題——這個說法很妙——無論是“慾望”，還是“圖鑑”。
但我認為，要描述這部劇的主題，比起“慾望”，其實用“執念”要更為貼切。
“執念”——它是迷障附骨，你似知而不覺，渾如一夢。
整部劇的封神時刻，是結尾集的月下飛車。
小戶川的出租車飛出斷橋。
聖誕雪夜裡，所有機緣巧合地待在橋邊的人物在目睹這一幕之時，所想到的，都是自己的“執念”落入水中的畫面：
田中想起自己摔入下水道的手機，與隨之消失的“極稀有”的渡渡鳥。
他的執念是一句不知道能找誰問的“為什么”，與沒有出口的憤怒。
“這到底是誰的問題，老師，同學，佐藤，哥哥，爸爸，我，國家，歷史，政治，神明，…”
柿花想起自己遠遠拋入河裡的求婚戒指。
他的執念是不知從何時起彷彿沒有終點的潦倒——所謂“潦倒”，本質上大概就是一種“在方方面面都被否定”。
他似乎認為，像普通人一樣成家，就可以象徵著得到一份普世的肯定，象徵著這份潦倒的終結。
和田垣想起媽媽扔進鍋裡的炸雞塊。
她的執念是母親的“願望”——或者說，是她的母親對於“實現夢想”的執念。
事實上，在看到她母親的唯一的那句臺詞時，我忍不住不寒而慄。
進而，忍不住想到，在第一集裡和田垣向市村解釋自己的“毫不費力的自我肯定”時的那句隨意而輕快的「可能是因為我好歹也是被父母所愛著長大的」——究竟蘊有幾分深意...
“媽媽的夢想破滅了，在媽媽看來你就像初升的太陽一樣。人生只有一次，無論用什么手段都一定要實現夢想呀。”
市村想起丟進浴缸的泡澡球。
她的執念，其實並不是表面看來的“富有”，而是或許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但也在無意識地為之使勁掙扎的——“自由”。
是以她無比珍視獨處的時刻。
是以她抗拒為虎作倀。
二階堂想起被他們棄入海中的屍體。
她的執念啊，一開始看來很明顯——是“不服輸”，是“出人頭地”。
但在看到她在自白裡所表達的對自己與馬場的戀愛關係的清醒認知後，我越看越覺得——尤其是通過對田中、柿花、和田垣與市村的執念的溯源，隱隱意識到了“執念”的深層與表層間可能存在的對立性後，更是忍不住地猜想——她的執念其實很可能是——“解脫”。
聯繫起她出眾的外貌與過人的才華，還有一個更深的猜想——有沒有可能，這種深層的、與表面背道而馳的、她所渴望但一開始並不自知的，作為執念的“解脫”，其中的一部分，是對自己的才華、對自己“出人頭地”的充分可能的一種“拿得起，放得下”？
不過，寫到這裡時我也曾有些猶豫——因為似乎難以為繼。單單用“執念”來概括主題是否有些過於寬泛——想當然地，總覺得應該壓縮出什么，歸結出什么，引申出什么。
可是，是什么呢？又或者，真有這個存在嗎？
在我看來，劇中為數不多的被“破”的執念，是小戶川對於“人”的疏離之心，以及白川原本的一路滑向深淵如無意外必然萬劫不復的生活——有趣的是，這么看來，這一對算是實實在在的“雙向救贖”。
而其他人的“執”，故事裡沒有寫“完”或寫“透”的東西，是否是有意地沒有寫透呢？
——就像是真實的生活，既沒有告一段落，也沒有顯式解。
而觀察與審視本身，已足夠構成意義。
我喜歡這部劇對於人心與生活的藝術呈現。它讓人忍不住去閱讀，去聆聽，去解釋，去回味。
正如它夢一般迷離的OP。
正如劇中反覆而不經意地出現的，車窗外，都市的流動的夜。
“好久沒一家人一起兜風了。雖然爸爸在後座睡著了，媽媽心情很差，可我很高興。 “而且我還是第一次晚上兜風，道路和信號燈還有車燈，全都閃閃發光好漂亮。”
停筆之時，突然想起許多年前我離家去省城上初中，第一次一個人坐夜間的公交車的經歷。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年輕不經事的我只深深地記得當時那種莫名的觸動與悵然，卻不知其所以。
在十幾年後的此刻，回首此事之時，我才發現，那或許是因為——那種感覺，便像是人生。
22.06.03-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