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市場勢頭未減。
《鬼滅之刃：無限列車篇》上月在美國邁阿密限定上映7天；同時上映的是擁有80多年曆史的美國經典動畫長篇《貓和老鼠》。
更值得關注的是正在B站更新的《咒術回戰》。與《鬼滅之刃》都改編自《週刊少年JUMP》連載漫畫，播出僅五個月，總播放量4.2億，追番人數達829.8萬，位居B站第三位。
《咒術回戰》講述了高中生虎杖悠仁因拾到特級咒物——宿儺手指而捲入咒術界的故事。他吞下手指後被宿儺附體，不再是普通人，按規定應被判以死刑，但咒術師五條悟見他竟將咒物“吸收”，答應暫且保他性命，讓他吞下所有的20根手指再定奪。於是虎杖悠仁被帶到咒術高等專門學校，踏上了與同伴一起消滅詛咒的冒險旅程。
網絡小說、動漫作品愛好者或許對這類故事並不陌生。冒險、戰鬥、奇幻、玄幻、魔法、架空等等，都是典型的分類，一部作品可以有所側重，也時常相互交叉。從最初的文本或漫畫，到番劇、電影及衍生產品，它們在全球已有成熟的產業鏈條，是大眾流行文化的重要分支。
後疫情時代，生活變動不居，身體疾病、自然災害、社會衝突、精神問題等等，對很多人是切實可感的威脅。再看這些熱血澎湃的日本動漫，現實的戲劇性、精美的藝術感和對傳統價值觀念的延續，為乏力、疲憊的我們或多或少注入了一點氣力，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的日常。
虎杖與魔鬼的契約
宿儺是日本鬼神，一體有兩面，四手並用，該形象取自720年編年史《日本記》。日本文化有古老的本土根源，這一根源促成了一套感官自然崇拜、民間信仰、遠古神祗和儀式。
鬼神生活在山川、島嶼、海洋、森林等神祕的異世界。片中，有著火山腦袋的漏瑚、以植物為力量之源的花御、主宰著海洋生物的陀艮、總是坐在牛頭骨堆成的山上俯視的宿儺，都是原始信仰的一種藝術表達。
與此同時，日本也接納著外來文化的影響，更對時尚、新潮的流行文化抱持開放包容的姿態。
寄生於虎杖身體上的宿儺越來越強大，在一次戰鬥中，宿儺支配了肉體，他掏出虎杖的心臟，虎杖不得不來到“生得領域”（內心世界）與宿儺交涉。為了復活，他無奈地接受了宿儺的束縛——在宿儺喊出“契闊”時，將身體交給他一分鐘。
這不禁令人想起歌德筆下《浮士德》第四場。
魔鬼梅非斯特再次來到浮士德的書齋：
梅非斯特：
你如想跟我一起
到世間閱歷一番，
那我也心甘情願
立即聽你的使喚。
我就做你的同伴，
如果你中意，
我就做僕從，就做奴隸！
浮士德：
你這樣待我，我將何以為報？
梅非斯特：
來日方長，現在不必提起。
浮士德：
不行，惡魔奉行利己主義，
決不會輕易免費效勞，
去幹有利於他人之事。
請你講明你的條件；
這樣的僕人給家中帶來危險。
梅非斯特：
我願在今生承擔奴僕的義務，
聽你使喚，無休無止；
如果我們在來世相遇，
你也同樣替我辦事。
浮士德：
我不考慮什么來世，
你砸爛了這個人世，
就會有另一個世界產生。
從這個大地湧出我的歡喜，
這個太陽照臨我的憂思，
有一日我跟它們分離，
管它有什么變化發生。
我也不想多管閒事，
管它將來有沒有愛憎，
管它那個未來的人世，
是否還有上下之分。
梅非斯特：
你有此心，就可以大幹。
訂約吧；你將在最近幾天，
欣然看到我的妙技，
我將給你看人所未見的奇蹟
……
心理學家榮格認為，遠古時代的神話形象以及之後的藝術形象，都是人類長期的心理積澱中未被直接感知到的集體無意識的顯現，他稱之為“原型”。
“一旦原型情景發生，我們會感到一種不尋常的輕鬆感。彷彿被一種強大的力量運載或超度，在這一瞬間，我們不再是個人，而是整個族類，全人類的聲音一齊在我們心中迴響。”
詩經裡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與人，與鬼神，與自我靈魂另一面相約定的故事，彷彿具有巨大的力量，將我們渺小的肉身與跨越地理與時間的宏偉宇宙相聯繫。
2019年，改編自尼爾·蓋曼小說的英劇《好兆頭》，也試圖結合古典宗教題材與流行文化元素，在劇情中穿越歷史情境，詮釋對時空關係的新認識。
加拿大美學家諾斯羅普·弗萊提出，奇幻作品中的天使與魔鬼、天堂與地獄意象，往往是根據神話原型和宗教解釋引申出來的。他繼承了榮格的原型理論，認為文學原型是文學中可獨立交際的較穩定的結構單位，以意象、主題、人物、情景等形態，在不同時代、不同體裁作為象徵或象徵群反覆呈現，並藉助於特定的文化環境使大多數人依靠約定俗成而得到理解。
純粹的愛慾與理想
在《咒術回戰》中，五條悟與夏油傑之間的曖昧關係是影片的關鍵劇情。師出同門的二人曾經互相認定對方為唯一摯友。夏油傑原本主張咒術保護非術師即平民，在一次重要任務後，他的理念發生激變而殺害百姓，最終，五條悟親手結束了他的生命。
雖說夏油傑在後來被利用了肉身重新顯現，但根據直至最新話的情節看來，該動漫的重要內容——咒術師與咒靈間的戰鬥，無非是對二人關於咒術理念辯論的發展。
片中不乏對同性之間相愛惜的刻畫與深入。東堂葵的項鍊裡只有虎杖悠仁和他忠愛的女星照片，花御與漏瑚彼此珍惜，宿儺領域展開毀滅城市也要保護伏黑惠······
同性之愛在日本少年漫畫、少女漫畫中十分普遍。文化研究學者伊恩·布魯瑪認為，從社會意義上說，日本的少男少女們，覺得在成人世界裡被磨滅的天性，可以在同性戀幻想中找到宣洩的出口。“這種幻想與他們的生活想去甚遠，是一種遙不可及的浪漫理想······他們個個是棄兒，是腐朽的成人世界裡純潔無暇和青春永駐的犧牲品。”
另一方面，這和日本武士精神中的同性戀傳統關係密切，這種精神類似於西方中世紀的騎士文化，以自我奉獻、甚至死為基礎。
相似的愛慾在古希臘神話中同樣存在：特洛伊王之子蓋尼米德（Ganymede）因為美貌過人獲得了宙斯的憐愛，於是他被化身為鷹的宙斯從克里特島帶回奧林匹斯山做酒童。
總是在故事裡，原始的、感官的卻為塵世所不容的情感得以被保留，在這些情慾的表象中，藏匿著世俗規範的挑戰、對純潔的追求、對完美理想的嚮往、對人的意義的反思。
心理學家、移情說代表人物裡普斯認為，在悲劇性中，包含尊重和憐憫的成分。當我們瞭解了發生在主角身上的災難以後，會產生“心理堵塞”，它增強了我們對悲劇人物的同情，而悲劇人物是一個“異己的我”，對他的評價則是一種客觀化的自我評價，從而我們感知到自己作為人的價值。
大概人們也只有在神話敘事中，才敢於直視和欣賞最純粹的愛，它沒有現實的重負與枷鎖，本身帶有悲劇顏色和辨不清人性與神性的含混。在那裡，慾望和倫理、風俗與神聖、激情與永恆相互交纏對抗，使悲劇不代表消極、負面的情緒，而成就了一種崇高且偉大的意義。因為這樣，它們才會廣為流傳。
生機勃勃的成長之力
東堂葵的出現即是英雄式的。他曾在“新宿·京都百鬼夜行”事件中，單槍匹馬祓除五隻一級咒靈和一隻特級咒靈。他說：“交流會能讓我的血液沸騰，讓我的肉體盡情歡呼舞蹈。”
菊花樣髮髻、裸露上身、腹肌八塊的他逢人挑戰時總會問：“你喜歡什么類型的女人？” 他認為對女性毫無興趣的傢伙本身也很無聊。
哲學家弗里德里希·尼采在對古希臘神阿波羅和狄奧尼索斯的研究中，認為夢境與陶醉都會釋放我們內在的藝術力：夢釋放觀看、聯想、虛構的力量；醉釋放姿態、激情、歌唱、舞蹈的力量。
片中塑造的東堂葵如痴如醉的言語，和對身體關係的強調，正如尼采提出的“強力體現於肌肉中的支配感，舞蹈運動中的輕柔和愉悅，對力度證據的滿足，勇敢、冒險、無所畏懼、對生命或死亡的冷漠”。
每當激戰到緊要關頭時，東堂葵對美少女痴戀的畫面便會浮現出來，猶如注入興奮劑一般，加強了他的格鬥能力。
尼采說，“藝術提醒著我們動物性活力的狀態，它是一種通過強化生命的圖像和慾望對動物性機能的激發。”
當影片中咒術師伏黑惠使出“十種影法術”，我們也很難不為之著迷。繼承了禪院家傳術式的他，可藉助手勢之影為媒介，召喚出玉犬、鵺、大蛇、蟾蜍、滿象、脫兔等，調動自然界原始的獸性力量對敵人加以攻擊。
能控制靈魂、任意變形的反派角色真人，更是上天下地，在每次戰鬥之後都完成了進化與蛻變。漫畫“澀谷事變篇”中，他不斷消滅自身弱點，變成凶猛無敵的人體與獸結合的外表。
其實，動物的藝術形象歷史悠久。考古研究學者張光直對商周藝術裡的動物紋樣進行了釋讀，他認為，動物作為商代及西周早期青銅器上最著名的裝飾特徵，也被看作是交通天地的手段，擁有它們的人會被授予智慧和權力。並且，動物的這一使命絕不僅見於商代至西周早期。
雖然影片在努力打破英雄與惡人的對立，使角色具備更豐滿的人性化特點，我們在咒術師中見到汙穢，也在咒靈與詛咒師中體會真情，但總體而言，奮鬥和冒險、突破與轉化的能動性渲染著古老原始的宇宙觀的權威性。
或許因為在簡明扼要、直接有力的結構中，我們更易找到確切的穩定感，得以排解疾馳的生活造成的壓力，動漫所以顯得如此有魅力。
如羅蘭·巴爾特說，神話在經濟層面上發揮著作用：它弱化了人類行為的複雜性，使世界變得毫無深度，進而也就消弭了衝突；它讓整個世界顯得開放而明晰，並通過此種方式營造出一種確切無誤的幸福之感，世間萬物的意義就體現在自身之中。
參考資料：
1.《浮士德》[德] 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錢春綺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2.《西方美學史》，蔣孔陽、朱立元，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
3.《日本之鏡：日本文化中的英雄與惡人》[荷] 伊恩·布魯瑪，倪韜 譯，理想國 | 上海三聯書店
4.《尼采：作為藝術的強力意志》[德]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郭碩博 譯，重慶大學出版社
5.《藝術、神話與祭祀》，[美] 張光直，劉靜、烏魯木加甫 譯，北京出版社
6.《文化理論與大眾文化導論》[英] 約翰·斯道雷，常江 譯，北京大學出版社
配圖：
《咒術回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