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千與千尋

我小時候愛看日本動畫，但主要是tv動畫，動畫電影看得很少。第一次看千與千尋是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那時候千與千尋中配版登陸院線，想著這麼經典的作品應該去看看，結果不小心買成了日語版的票，就這樣第一次看了原版的千與千尋。

第一次看的時候我還是個即將進入大學的學生，暑假的時候在健身，那時候已經決定好了要去的學校，對未來無知的同時又在暢想未來。在電影院看千與千尋的時候還在饞白龍的身子，留意的冒險的旅途，依序展現的日本神怪元素，看完覺得是一部很喜歡的環保片（笑）。今天的我可以說，千與千尋作為動畫拋去其他的東西也是單純好看的，劇情起承轉合，元素豐富獵奇，還加入了唯美的互相拯救的故事，即使沒有對劇情影射的生活有所共鳴，也能獲得很好的觀影體驗，真正意義上的老少咸宜。

但是今天的我，站在人生的一個新節點上，重看千與千尋，又有了別樣的體驗。其實契機是上課的時候老師跟我們講到動畫作為藝術的精神，首先它是一個虛構的世界，其上必然承載著一定的人的情感投射。作為舉例提到了宮崎駿體現在作品中的“鄉愁”，這種“鄉愁”在千與千尋中體現得尤為明顯。

“鄉愁”，其實是對童年的狀態的一種懷念。小時候的居所，小時候的遊戲，小時候的玩伴。我個人認為，這裡的童年狀態，也不僅僅指童年。一切回不去的，但是在某個午後忽然回想起來的瞬間，我都把它稱之為童年，是一種童稚的狀態，沒有年齡的區分。我認為千與千尋能席捲全球，做到大成功，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宮崎駿誠懇地表現出了自己的鄉愁，而且觀影的人在觀影的過程中共情了自己的鄉愁。

老師在上課的時候放了兩個片段，一個是天黑之後千尋被白龍解救，去找鍋爐爺爺尋求工作，一個是白龍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千尋的契約解除，兩人分別，千尋回到現實世界。課上看的時候我就感慨萬千，看出了很多以前沒有看出來的內容，甚至寫了點東西在筆記本上，課後就決定找個時間重看千與千尋。

短短兩年時間，再看千與千尋，完全是不同的觀影體驗。

重看仍然覺得很精彩。自己瞭解了一些關於動畫製作的知識之後，看到煤球和百鬼夜行的畫面，震撼感已經弱於肝疼感了。看到這種畫面腦子裡想的都是“這可是作畫地獄啊！”看《紅辣椒》娃娃遊行的時候也是這種感受，心疼之外溢出一絲詭異的愉悅。如果喜愛動畫的人一定要分種類，我應該是作豚那一類，《奇蛋物語》因為超高的作畫水準被我捧上我的年度神壇，而《來自新世界》此類劇情神作也因為幾集作畫崩裂，讓我在那幾集看得昏昏欲睡。

從作畫上來說，01年上映的千與千尋，作畫仍然比許多當今的動畫要好上幾個層次，tv動畫自然不必說，本質作畫質量就趕不上慢工出細活的電影，如今有些衍生向劇場版動畫質量也沒辦法和千與千尋比。細膩的光影，人物表情的精心刻畫，給我印象比較深的還有場景的繪製，千尋離開大快朵頤的父母，一個人開始探索這個新奇的世界的時候，給了湯屋一個遠景的鏡頭交代湯屋的情況。從湯屋的整體設計，周圍的花草豐茂，到內部的金碧輝煌，底層鍋爐房的破舊，製作組也很用心地營造了一種世外桃源中有燈紅酒綠的氛圍，這種矛盾感非常能體現創作者的意圖。這個後面再說。

其次就是人物的刻畫。從中國，或許也不只是中國的傳統創作上看，很多傳統的人物刻畫都偏愛定黑白。非黑即白，這個人不是好人就是壞人，京劇分角分臉譜，什麼色代表什麼性格，從比較近現代的說法就是喜歡“符號化”人物。但是我們也都知道人類是非常複雜的生物，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好人與壞人之分，好壞都是相對的，不同視角下的產物。千與千尋中的人物都十分鮮活，不是一個標籤可以概括的。

最開始可能會被稱之為反派人物的湯婆婆，雖然認為和千尋的契約是沒用的，最後還是給了千尋一份工作；溺愛自己的孩子卻認不出自己的孩子是不是真的，並且在聽到“珍貴的東西被調包了”的時候第一時間檢查自己手上的金子；說不能輕易解除和千尋的契約卻早早地講解除契約要做的“辨認遊戲”需要的豬群準備在身後。從小被關在溫室裡的寶寶一開始威脅千尋，不肯走出房間，最後卻自己成長了，學會了幫助他人，自己用雙腳站立。無臉男孤獨，渴望靠近千尋，希望有人能接納自己，卻用慾望引誘大家，把他們吞下肚子。錢婆婆一登場看起來像新的反派，最後卻給了千尋最大的幫助之一。還說出了那句宣傳用名言：

千尋在故事的開始是個有點驕縱的女孩，不敢冒險，對父母不冷不熱，偶爾有些不懂事，在待人接物上十分生疏。如果大家有過這個時期的話或許都能從前期的千尋身上看到自己青春期的影子。隨著故事的展開，意識到自己不能再依靠父母，而只能自己獨自工作生活下去之後，她身上的坦誠率真逐漸展現了出來，說起來有點複雜，我就把這種特性稱之為“天然”吧。發自內心的幫助他人，沒有別人擁有的那種龐大的慾望，希望自己和自己的朋友都能好，我看到了一個很真誠的女孩。千尋吃著白龍給的飯糰終於忍不住哭泣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她在我心中忽然活過來了，因為種種原因之前都沒哭泣的她落淚的瞬間我共情了這種情緒。到故事結束的時候，千尋已經懂得感謝幫助過自己的大家，和父母重逢的時候也主動關心了父母。千尋的成長在影片中體現得十分明顯。賑早見琥珀主，也就是白龍，一開始是一個溫柔的好人，符合一切動畫中機械降神，對主角說接下來我要幫助你走出困境的形象。但是他也會武裝自己，在外人面前看起來很冷漠，性格不好，甚至在帶千尋去工作場所的時候也用這樣的形象對千尋，以至於千尋在後來問玲“這裡是不是有兩個白龍”。一邊替湯婆婆做著“不好的事情”一邊說站在千尋這邊。無論如何是個矛盾複雜的人物。

整個重新觀影過程我哭了三次。

第一次是白龍帶千尋出來找千尋的爸爸媽媽，千尋看到爸爸媽媽變成豬而且不認識自己了。兩個人蹲在花叢邊，白龍給千尋遞上了飯糰，千尋吃著吃著眼淚就開始大顆大顆地掉。後來鍋爐爺爺發現哭累了的千尋窩在鍋爐房裡睡覺，給她輕輕蓋上了被子。這次我哭的時間比千尋都長。

第二次是千尋、無臉男、寶寶和小烏鴉一起去找錢婆婆的時候。背景音樂是久石讓的《The Sixth Station》，外面是海，是站臺，是無盡的天空和黏連的水面，一個個人在這趟列車上來了又走，他們上下車，他們搬運行李，搬走行李的時候行李會和人一樣變成半透明的。那個時候我忽然想到人生這趟列車。

第三次是白龍和千尋送別，跟千尋說一定不要回頭。白龍想要觸碰卻又收回的手，讓我想到了塞林格的《破碎故事之心》“love is 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在聽到“不要回頭”的那個瞬間，情緒忽然像海一樣奔湧而出。千尋在遇到爸爸媽媽之後，有一個片刻想要回頭，確認發生的一切是不是真實的，但是忍住了沒有回頭，把偏過去的頭扭回來的瞬間，頭上的護身符髮圈微微閃光。那一刻我感覺有什麼東西離開了我，也意識到我可能需要面臨些什麼。

重看千與千尋的過程始終和我自己人生的回顧和探索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從最開始千尋的搬家有人贈送的卡片，就是面臨一個新的世界，“搬家”在我看來就是一個意象，我們當然可以把在神隱世界的冒險當作對於新環境的適應過程。在和新環境進行了磨合，學會和新的人相處了之後，千尋終於又回到現實的生活中，現實的生活類似熟悉的安定感，即能夠在這種環境下生存下去。

每次看到令我動容的情節都會有一種失去感佔據我的身體我的淚腺。我作為一個渾身是缺點的人來說，本質就是愛逃避的。想永遠待在安全的地方，想永遠不要面對痛苦的離別。白龍說，“在這裡沒有工作的人，會被湯婆婆變成動物”，“湯婆婆會引誘你，讓你說不想幹活，想回家”，“在這裡不吃東西的人會消失”，但是吃了東西的人又會變成豬。世界是矛盾和殘酷但是又不得不面對的。《eva》裡碇真嗣天天對自己說“不能逃避”，逃避是什麼，其實就是放棄承擔責任，將選擇的權利留給他人，同時也將責任留給他人。但是作為一個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是沒有辦法將自己的人生全部交給別人的，也沒有人能完整地托住我們的人生，哪怕只是一個很小的部分。不僅是千尋，我，你，他，每個人，總有一天都要離開象牙塔，和很多人和事物告別，邁入一個冷酷陌生的世界，這個世界或者大或者小，每個世界統合在一起被我們稱之為社會。千尋哭的時候有白龍在身邊，哭完之後有鍋爐爺爺給她蓋被子，那一點的溫情或許並不存在於當下這個社會。離開象牙塔踏入社會之後我們還有什麼。身邊揹著行李來來往往的人，必然會來臨的離別，即使想再見也不一定能再見到的人，私人的情緒貫穿了我的大腦。

如果要提到今天的關鍵詞“鄉愁”的話，我覺得這也算一種鄉愁。那種家園是人類最想蜷縮的原始的搖籃，卻也是不得不離開的。

影片結束的地方千尋和父母走出隧道，再利用了影片開頭的畫面。爸爸走在最前面，說“注意腳下小心哦”，媽媽說“千尋不要牽我這麼緊，都不好走路了”，鏡頭給到千尋的表情，和開頭時一樣的表情，但是整個環境的情緒是完全不一樣的。久石讓的《The Return》響起的時候只讓人覺得惋惜。人類是留戀美好的事物，這些東西只能留在神隱之地，而千尋，或者是每一個觀影人帶走的是什麼。

白龍說“不要回頭”的時候，大概也是宮崎駿對所有人的勸告。

不要回頭，穿過那個黑暗的隧道，把美好的童年和故鄉留在美好的地方。雖然前面的世界不一定是美好的，但是也請大步地往前走吧。

其實對於本片還有其他很多方面的想法。關於神隱之地仍舊有物慾橫流的社會，關於金錢與慾望，錢婆婆雖然叫錢婆婆，但是住處卻是和湯婆婆截然不同，簡陋的小木屋，坐電車從白天坐到黑夜才能抵達的鄉間，農田，小木屋，門口掛一盞燈。關於每個人在世界上的追求，在錢婆婆那裡，無臉男和寶寶都學會了工作。還有最開始我提到的第一次觀影看到的人和環境的關係，宮崎駿說：“千尋與小白的“愛”是一種在困境中互相扶持、給予彼此鼓勵堅強活下去勇氣的朋友的感情，也代表了人類和大自然的關係——誰也離不開誰。”關於太長了有時間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