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與自我 | 十刷《千與千尋》

千與千尋是我最熟悉的電影，標題裡說十刷是保守估計。從小學到現在，我把千與千尋看過5-10次（記得看過四種不同配音），大學時還把英文配音版轉成音頻陸續聽過10幾次，最熟悉的時候聽到上句就知道下句是什麼。聽的時候即使看不到畫面，每次也都會有些新發現。時隔多年，這次去電影院再看一次，又獲得了一些啟發。

我常覺得眼中有什麼，就會看到什麼。最近我常在想，我太活在角色裡了，也容易在角色裡失去自己。由於常在思考我和「角色」的關係，於是看《千與千尋》時，也從角色的角度看到了一些新的視角。

我與角色

我說的角色也可以說是「身份」或「標籤」。比如我曾是個學生、現在是個常加班的行業的員工、是新時代女性、也是女兒、未來還會是個妻子和母親等等……我在努力扮演這些角色，也非常希望自己能勝任，但我對「勝任」的標準太高，常壓的我喘不過來氣。時常在扮演角色時捫心自問，我什麼時候才能扮演自己？

我常說我討厭標籤，也總想撕掉身上的標籤。但有些角色和標籤一直在那裡，我躲不開，於是，我試圖刻意忽視標籤的存在，甚至想把它掩蓋起來。說來誇張，工作後認識的朋友問我如果問起來我在什麼學校讀的大學，在什麼公司工作，我一般是不會告訴的。如果有人偶然問起我的生日或者我是什麼星座，我也基本不說。

為啥這麼矯情？因為我怕被貼標籤。本來以為是我討厭標籤，近來才發現原來是我太相信標籤，才會如此在意。不是標籤的問題，而是我讓被貼標籤的記憶對我造成干擾。

最近才覺察到我常沉陷角色不能自拔，發現怕被別人貼標籤，是我太容易活在被賦予的角色裡了。我深陷角色，不堪重負，當然不願讓更多標籤貼在身上，不願讓額外的角色進一步壓垮自己。所以十分矛盾地，一邊賣力活角色，一邊用力甩標籤；一邊想活出真我，一邊讓自己向角色的標準靠攏……

電影中的自我與角色

在電影裡，湯婆婆通過奪走在湯屋工作的人的名字，來控制他們為自己工作。在我看來，自己本來的名字代表著「自我」，被湯婆婆賦予的新的、更簡單的名字代表著角色。比如「千尋」是自己；「小千」和在湯屋工作的身份是她進入這個世界被賦予的角色。

電影中的人物在自我和角色這個維度上處於不同的位置：千尋在扮演「小千」的時候，是知道自己是「千尋」的，她在通過扮演小千這個角色來回到自己；白龍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在努力找到它，他被困在角色中，但感到不滿，在試圖找回自己；小玲常說她要離開這個地方，但也不知道何時以、如何、離開了去哪，她像自我剛剛萌芽但又比較迷茫的狀態；湯屋的更多背景角色，雖然片中沒有詳細刻畫出各自的內心戲，在我看來，他們已經陷在角色中，安然地失去了自己，也不知道可以有一個超越角色的自己；對於無臉男，我覺得他沒有角色，也沒有自己，他覺得痛苦，想尋找自己的價值和依託。

千尋：帶著自己前行

千尋是片中最為清醒的存在，她知道自己想去救父母，知道自己現在待著這裡的目的是離開這裡。所以面對金子的誘惑，千尋不為所動。

千尋在湯屋的世界裡，始終也在完成被賦予的角色裡，她一直在努力工作，即使不熟練又沒力氣，但絲毫沒有偷懶。她不但沒有被角色所控制，把角色作為幫助她更貼近自己的方式。這點對我很觸動：不必擺脫外界的角色和標籤，它們也可以是我們回到自己的途徑。

打動我的還有，千尋在成為「小千」這個角色前後的變化。她漸漸從開始時一個下樓梯都要坐著慢慢蹭的小姑娘，變成了毫不猶豫大步跑水管的「女漢子」。不得不承認，這份成長離不開她在湯屋的經歷，即使有很多辛酸和委屈。活出了自己的堅定和勇敢後，千尋才能夠有底氣地和湯婆婆對峙，並最終把父母救出來。

常以為角色是洪水猛獸會將我們沖垮，但這股強大的力量也可以成為我們的幫手，不過這當然很難，否則片中就不會只有一個像千尋那樣清醒的人物了。

就連千尋也曾失去自己。在白龍趁眾人沉睡，帶她去豬圈看父母的時候，她向已經變成豬的父母喊道：我是小千！我記得在英文配音版裡，她在說到“小千”之前略微遲疑了一下，像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又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在這次的電影版裡沒聽出這個停頓。）

事後她和白龍吃飯糰的時候，白龍給她來時的衣服和朋友寫給她的送別紙條，她才發現，原來她之前叫千尋，但現在竟然完全不記得了。

我也從千尋身上看到了，也要給自己足夠的寬容。我們可能短暫迷失，忘記自己是誰。看不清的時候，朋友會是我們的後盾：給她寫卡片的朋友和白龍一起幫她重新看見了自己，記得真正的自己是「千尋」。

白龍：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白龍在片中是個亦正亦邪的角色，他大力幫助千尋找到回家的路，在外看到他時候他又顯得冷酷無情，所有人都說他是湯婆婆的走狗。

白龍依然被困在「角色」中，但是自我已經萌芽。他被角色和自我拉扯著，扮演著並不樂意但又迫不得已的角色，知道找到名字是找回自己的出口，但進展甚微。

他看到迷路的千尋，想到了在他還知道自己名字時遇見過她，並用各種方式幫助她回家。他幫千尋留住卡片，留住了她對自己名字的記憶，千尋也逐漸想起往事，幫他喚醒自己沉睡的記憶，並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感覺這個電影也可以叫“你的名字”了……）

一直不清楚千尋和白龍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我不認為這是愛情。我印象比較深的一個描述是：成長的羈絆。

大概是成長的路上遇到了彼此，互相深深影響著，互相見證，在幫助對方的過程中也成全自己。對互相的影響會深深刻在各自的生命裡，但後面的漫漫長路終究要自己走。

這可惜嗎？有一點，但也沒什麼。一路成長，一路都會遇到不同的羈絆，向前走，不要回頭。

無臉男：何處安生

對於無臉男這個角色，即使大家對他有個稱呼，但是始終覺得他好像是沒有名字的，也是沒有身份和角色的。小時候看千與千尋，無臉男的存在很困擾我，就覺得這個人物好像很重要，但是他是誰，他來幹嘛，為啥要跟著千尋，湯婆婆為啥說無臉男進來是“混進來什麼不好的東西”，通通不知道。後來看多了，慢慢習慣了這些不可知，也覺得沒必要知道了。

雖然不知道無臉男從哪裡來，但是知道他會到哪裡去——成為錢婆婆的幫手。這次看，我覺得「沒有身份」就是他的身份設定：他沒有臉，沒有聲音，沒有角色，沒有自己。無臉男吃掉半夜去摳地板縫裡金子的青蛙後，從沒有角色變成了擁有一部分青蛙的角色，他說話是青蛙的聲音，長出了青蛙的手腳，可能也擁有了一部分青蛙的貪慾。

無臉男也同樣在找自己的路上。他也走過彎路，在湯屋裡被慾望裹挾，也利用慾望裹控制湯屋裡的同樣沒有自己的人。可當走錯了路，失去了平衡，自然就會發生調整，他吃下藥丸吐出所有東西，又回到了之前的狀態。

都說無臉男喜歡千尋，我覺得從這個角度看，可能更吸引他的是千尋有「自己」。所以當最後千尋要從錢婆婆處離開，但是無臉男那時已經找到了「自己」，於是十分樂意留下，並欣然和千尋告別，沒有再像之前那樣跟著千尋。

以上是我對三個主要人物的角色和自己的理解，他們代表著三種回到自己的方式。雖然是三個人，也可以反映出一個人不同時間的角色狀態，或者一個人在不同情景下的角色狀態，他們三者可以同時存在於我們一個人的身上。殊途同歸，最後都是回到自己。

這部電影陪伴著我過去十幾年的成長，每次看竟然都有新收穫，真的非常驚喜。看到電影中人物以各自的方式回到自己，也給了我很多鼓勵和溫暖。當然除了角色和自我，《千與千尋》在很多其他方面也很觸動我，比如關於成長路上的陪伴。

另外，本以為自己對畫面已經足夠熟悉，但這次很多細節和空鏡頭還是美得讓我驚喜。我先寫這些，其他的寫不過來啦，也很期待再過幾年再這個電影，會碰撞出什麼新的火花。

還有個幾年前聽電影的時候發現的小細節，一家人進去和出來石頭門用的同一套鏡頭，說的話也是一樣的。對於記不得發生了什麼的父母來說，什麼都沒變，但是觀眾和千尋的心境完全不同。

媽媽說“不要這樣粘著媽媽，這樣我不容易走路”。進去時千尋進抓媽媽手臂是因為對未知的恐懼，出來時是失而復得的珍惜。

是同一套鏡頭，有一點細微改動，下圖分別是進和出的畫面，進去時走向陰暗的未知，出來時走向光明與希望……宮崎駿老爺子太有心了！我也太厲害了，這都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