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貓以及另一個鬼故事

我知道一直有人說龍貓其實是個鬼故事。這個流言在日本都算是都市傳說一樣的存在了。但今天想說的不是這個老生常談的“鬼故事”論。

這裡稍微科普一下，瞭解的請跳過： 這種論調認為小月和小梅都是鬼魂。年幼的小梅在找媽媽的路上淹死在池塘中，尋找妹妹的姐姐小月也在死後徘徊在森林中。長遠來看，感染結核病的母親也將死亡，只剩下父親孤獨一個人。龍貓被解釋為只在將死之人面前出現的神明。只有小月和五月才能看到龍貓，因為死亡正逼近她們。 支撐這個流言的理由還有：兩姐妹在最後只是躲在樹上遠遠看醫院裡的媽媽——那是姐妹倆的鬼魂在跟媽媽做最後的道別。在影片的後半部小月和小梅沒有影子；地藏菩薩上刻有小梅的名字；貓巴士的目的地一度是”墓道“；月和梅坐在貓巴士的“肚子”中是象徵被妖怪吃掉的小孩靈魂在妖怪肚子裡的情形……而這些都暗示她們的死亡。

流言還認為故事取材自日本1963一起女孩被綁架和殺害的“狹山事件” ——這個事件和“龍貓”有一些奇怪的共同點：（1）“龍貓”故事發生的埼玉縣所澤市與狹山市相鄰。（2）Satsuki（= Hazuki）和May（= May）都是代表May的名字，而故事與峽山事件一樣發生在五月。（3）姐姐同樣拼命尋找失蹤的妹妹。（4）妹妹屍體被發現後，姐姐陷入了混亂狀態，聲稱：“看見貓的幽靈”，“我遇到了一個大浣熊” 。 當然官方都已經闢過謠了：以上都是無稽之談。

今天想講的是，死亡的陰影的確一直徘徊在這個溫暖故事的上空。對死亡的恐懼，是這個片子隱藏的主題。

龍貓其實只寫了五件很小的事，以及與之相關的數個更小更小的事：

搬新家

小月去上學

爸爸回家的班車晚了

媽媽出院推遲了

小梅走丟了

但是這些平淡小事，全都指向了同樣的兩片陰影：

一個是母親病重的陰影——搬新家是因為月和梅的母親患有肺結核，需要住到空氣好的的地方。這就是為什麼影片開頭父親一個人帶著兩個女兒搬到了鄉下一個“鬼屋”般的破房子裡。在故事發生的1958年，結核病還是一種無法治癒的絕症。雖然片中的人物都表現得非常樂觀，但這個家其實就像門口的柱子一樣，已經搖搖欲墜。

一個是小梅走丟的陰影——小梅幾乎一定是會走丟的——這件事已經再三埋下了伏筆：小月上學只留爸爸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小梅，導致了小梅一個人在花園裡東摸摸西爬爬，第一次差點走丟；月接到醫院的電報匆匆忙忙去鄰居家打電話，小梅跌跌撞撞跟在後面，第二次差點走丟；最終年幼的小梅獨自踏上去醫院找媽媽的路，第三次走丟。

這兩者，本質上是孩子對父母死亡的恐懼，父母對孩子夭折的恐懼。這兩種恐懼貫穿了整個故事。其實，這也是每個家庭最大的恐懼啊。

小時候我們很容易開心，也把小小的難過看得天大。父母晚一點回家，便疑心出了意外，產生波瀾壯闊的內心戲——這些恐懼或多或少塑造了你；而每個人能從小小的嬰兒平安長到現在，一定都經歷了無數大大小小的風險——儘管我們並不一定意識到那些平淡日子裡暗藏的危機。

生命是很脆弱的——雖然更多時候是有驚無險。但總有那個萬幸中的不幸者。

我想起聽過的一個的故事，一個鬼故事。

是了，繞了半天還是想講鬼故事，就是這麼的令人驚喜。不過要先聲明一下，我從小是個特別相信科學的孩子，也從來看不到鬼。老人家管這叫火力旺，就是四根清靜，五毒不侵。但不知道為什麼身邊偏偏有很多聲稱自己經歷過靈異事件的親朋好友。一來二去，鬼故事聽過很多。但我對他們講的鬼故事都充滿批判精神。

對鬼故事的可信度我有這麼一套自己的評價體系：

轉述別人-500

親身經歷+20

童年經歷-100

發生在成年之後+20

鬼壓床-100

發生在入睡前後附近 -200

……

總之在這套評分系統下還能是正數鬼故事就非常非常少了——但這個故事是一個。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姑且叫她喬安吧。喬安是個有點傳奇的人。

她是個生活在中國的歐洲人。很早我就耳聞過她的一些”神神叨叨“的事蹟，但都沒有太放在心上。一來大多都是一些神準的預感、奇妙的巧合，又或是某天在某地看到某飄的比較老套的故事；二來我總覺得他們搞藝術的人，都愛講故事，沒太當真。後來我開始比較重視她的話，是在一次親眼目睹她的“預感”之後的。

那是我還在北京的時候，有一次喬安邀請我們到嵩祝寺參加她朋友辦的一個展。傍晚我們先約在景山後門的滿福樓吃涮羊肉。奇怪的是，喬安當天顯得很焦急，她一直催菜快上，讓我們快吃。雖說我們來晚了一點，但總共也才坐下吃了10分鐘而已，何況離展覽開始的時間也還有空餘，喬安平時又是一個最講究禮儀和待客之道的人了。怎麼這麼急著要走呢，我覺得她有點反常。但也沒有多想。

後來我們一行人大概磨磨蹭蹭又吃了25分鐘，才開始心滿意足的往嵩祝寺那邊踱去。那天本來是個晴朗的秋日，順著地安門大街往東邊衚衕裡走，大概不到1000米的距離，飯後散步過去是件很愜意的事情。但在幾乎就是剛踏出福滿樓門外沒走出二十米，突然風雲驟變，狂風大作，黑風捲著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砸在身上。暴雨來得迅猛之至，以至於我們都來不及反應，就瞬間被淋成了落湯雞。而且有點蹊蹺的是，那天偏偏周圍一個車也沒有。一群本來赴宴穿得美美的人，全部溼淋淋瑟瑟發抖狼狽至極。喬安還在一個水坑處摔了一跤，受了點傷。

後來她跟我說，吃飯的時候她就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也說不上來具體的，只知道要快點走，快點走。

雖說是一件小事吧，但從那之後我就對喬安說的故事更加信服了幾分。

今天說的這件事就是後來她告訴我的——她人生中最後悔的幾件事之一。

喬安在歐洲有一位非常要好的閨蜜，叫蘇菲。蘇菲出身富裕，家庭美滿，事業有成，人生算得上順風順水。只是多年前曾發生過一個巨大的不幸。當時蘇菲和丈夫還生活在英國，新婚燕爾，也剛有了他們的第一個小孩。一個週末，他們帶著他們的寶寶駕駛遊艇出海遊玩，船上還有他們不少朋友們。蘇菲途中回船艙拿個東西，她把當時九個月大的嬰兒留在甲板上，因為甲板上還坐著很多朋友，她便讓朋友幫忙照看一下。

等她回來，甲板上已經沒有了孩子的身影。

她大驚失色。

質問甲板上的朋友，孩子去了哪裡！？

朋友們比她更加大驚失色——也都是年輕人，沒有帶娃經驗，她們喃喃的說著：以為這麼小的嬰兒還不會爬……

很可能就是在某個一分鐘的疏忽裡，小嬰兒自己爬向了甲板的邊緣……

當時他們進行了持續數月的大規模的搜尋行動，都一無所獲。九個月大的小嬰兒，消失在了茫茫的深海里，不知所蹤。甚至連屍身都沒有找到。

這件事給蘇菲一家重大的打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都無法走出來。因為太過傷心，她甚至搬離了英國。

故事發生在很多年後，蘇菲已經與家人在法國定居很久了，她與丈夫也已經有了兩個新的小孩。蘇菲邀請喬安和她的孩子去她家做客。那天蘇菲興致很高，宴請了很多賓客，家裡很熱鬧。彷彿回到了從前無憂無慮的日子。

喬安看她已經完全走出了陰影，也為她感到高興。

喬安的兒子歐文當時才三歲，他從小是個活潑開朗，熱愛交際的孩子，但是那天卻一反常態。他顯得心事重重，既不跟哥哥姐姐嬉鬧，也不自己玩玩具。彷彿自打走進這個屋子之後，他就表現得不太正常。但最不正常的是，他走到喬安身邊，拉著媽媽說：

“房間裡有個小baby，他一直在哭。”

喬安大驚。因為房間裡並沒有哭聲。而且，房間里根本連小baby都沒有。蘇菲的兩個小孩，已經一個九歲，一個十一歲了。

她趕緊讓兒子小聲一點，試圖轉移兒子的注意力——

喬安自然想到了多年前那個不幸的嬰兒。這個迷失在深海里的，僅僅九個月大的、可憐的寶寶。難道他的靈魂這麼多年還沒得到安息嗎？這是這個家庭好不容易了卻的傷心事，難道此刻要通過一個三歲孩子的話去戳這個家的痛處嗎？

但是小歐文十分執拗，反反覆覆，甚至開始大喊大叫，不斷表達同一個意思：房間裡有個小baby，他一直在哭！

歐文是在中國出生長大的，那時候法語還不太好，所以他是用中文說這些話的。蘇菲在旁邊雖然聽不懂，但她也察覺到孩子情緒不太對勁，好像特別想表達點啥。

蘇菲問：孩子在說什麼呢？

“沒什麼，就是不舒服，在鬧人呢。”喬安猶豫了。

眼看兒子的情緒已經開始控制不住了，她便以孩子身體不舒服為由，匆匆帶他離開了。

“離開蘇菲家後，歐文的情緒更加激動了——可是你知道歐文一直是個 sweetheart 。但是他那天卻一反常態，他在車站大吵大嚷，大聲指責我——”

“‘你們大人太壞了！小寶寶在哭！他一直在哭！你們卻不管！大人太壞了！’ 他說。 ”

喬安回憶說，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我覺得我可能真的做錯了。也許這是她難得的，甚至是唯一一個能夠和那個孩子溝通的機會。”

我後來有問過歐文——這時他已經13歲了——我問他記不記得有這麼一件事。他回答說“好像有這麼回事”，“聽媽媽說過”。

其實我不想追究這到底是真實發生過，還是隻存在於喬安的腦海之中的故事。

尤其當我多年之後越多地瞭解到喬安的童年——她出身在一個沒落的歐洲貴族之家，母親是個社交名媛成天不著家，父親鬱鬱寡歡常年酗酒。她從小沒有從家庭感受到什麼溫暖。小學的時候，每天放學她都坐在學校門口等爸媽來接她，可是永遠是等到學校人去樓空，天都黑了，爸媽都沒有來；她一個人很害怕，只能埋頭假裝看書……這種恐懼伴隨她度過了整個小學——她是否為自己對死去寶寶的同情以及對失職的父母（同時也是她的閨蜜）無從發洩的譴責，找到了一個出口？

但是這都不重要了。

我想宮崎駿的《龍貓》，既是寫給每一個從有驚無險的日子總走來的普通人，也想撫慰那些未能逃過一劫的家庭——以及或多或少都曾經害怕過的那個小時候的你。

希望在一個孩子感到恐懼的時刻，他會因為相信世界上某處有一隻可愛的神明會幫助他、保護他，而因此感到好過一些。

是的，這是一個關於相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