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之城》 ：重返拉普他！

          200年前，先知式的作家斯威夫特在《格列佛遊記》中描寫了一個巨大的飄浮在空中的國家：拉普他。那個國家的人一隻眼睛永遠注視著天上，另一隻眼睛深陷在眼窩裡，彷彿永遠在沉思著什麼。他們在彼此交談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因為陷入沉思而將對方完全忘掉。斯威夫特的拉普他諷刺了柏拉圖的理念王國和自古以來那些因專注於理性思維而忽視了感知存在的哲學家。
      以關注人與自然的和諧共存為中心的日本著名動畫片導演宮崎駿在電影《天空之城》中借用了斯威夫特的靈感，以動畫的形式再現了拉普他這個飄浮在空中的國家，卻徹底了改變了這塊大陸在原著中的面貌和象徵意義。
      電影中，拉普他最後的居民，小女孩希達在飛行石的指引下重返拉普他時，見到的是一塊像瑪雅文明那樣的古代廢墟。拉普他早已沒有居民，只剩下最後一個機器人在照料著那裡的花鳥和樹木。它的財寶在一間間囚室般的房間裡積滿灰塵，它的科技在沉睡，樹木的巨大根鬚侵入到拉普他的所有地下室，彷彿要奪回它的領地。人們只是在那個具有極強破壞力而又有著某種溫情和茫然的機器人身上，得以窺見拉普他文明往日的輝煌。而軍隊和海盜對這座傳說中到處是財寶的“空中之城”早已覬覦良久，終於乘虛而入，大肆擄掠，就像近代歐洲的殖民者對許多古代文明做的那樣。與瑪雅的命運不同之處在於，拉普他從沉睡中醒來，消滅了它的入侵者，卻最終毀在它自己的居民穆斯卡的野心和權力慾之下。彷彿它沉睡了兩百年，等來的不是復興，而是原先導致它衰落的力量回來將其徹底毀滅。
      《天空之城》中的拉普他是宮崎駿的世外桃源，日本的香格里拉，動畫版的理想國。早在拉普他的毀滅性力量表現出來之前，觀眾就得以從拉普他掉落到地上的機器人身上窺見這個文明遠遠超越當代任何國家的高端科技。後來，觀眾又跟著小女孩希達來到拉普達，看到了那個溫順的機器人園丁。人們不禁會想，這是同一個機器人嗎？那個能夠毀滅一個軍隊要塞的機器人同時也是這個為了拯救一窩小鳥跑過整座花園，守護著拉普他所有生靈的機器人嗎？科技的惡魔般的一面可以完全被克服，變得完全馴順嗎？在拉普他這就是現實，儘管它離它文明的輝煌已經過去了兩百年。
      拉普他的理想國色彩同樣也表現在人、自然、科技這三者的和諧關係之中。拉普他儘管是一個擁有尖端科技的文明，但它與許多西方科幻小說中高樓林立，巨大的飛船在空中穿梭行走的未來世界截然不同。在這裡，文明彷彿又回到了它的起點，回到了田園牧歌時代。拉普達的表層就是一座“空中花園”，遍佈著植被和動物，偶爾人類的建築點綴其間，也與自然景觀完全和諧。在它的中央，一顆參天巨木守護著這個世界所有的生靈。拉普他的科技力量完全隱藏在地底下，為地上的這個自然世界提供著能量，兩者息息相關，和諧共存；拉普他的小鳥會把巢築在機器人的肩膀上。人類在運用科技的時候如何避免與自然的衝突，這是困擾現代文明的一個大問題，也是宮崎駿許多動畫電影關注的中心。他是佈道式的生態主義者。一方面，他創造了大量與自然有關的生動形象和意象，將自然內在的美展現給人看；另一方面，他並未隱藏自然的非理性的一面，當人一味地征服自然，榨取自然的資源時，自然的非理性的一面就幻化成種種可怕的形象來與人類相抵抗。在他的電影中，人與自然總是處於緊張關係中（《幽靈公主》、《風之谷》等），而他就像這些電影裡的小主人公一樣，意欲充當調解人的角色。但說到底，宮崎駿的自然觀仍舊是西方式的，在東方傳統的自然觀中，人與自然融為一體，根本意識不到兩者之間的對立。即便在《天空之城》中的拉普他，這塊所有宮崎駿電影中人與自然關係表現得最和諧的地方，人仍舊只是把自然當作對象，儘管是人最富理智，以最巧妙的方式把自然作為對象。在它表層的自然和諧和地下強大的科技力量之間，只存在著微妙的平衡，卻深藏著巨大的隱患，當某個因素打破平衡——人的野心和貪婪爆發——一切就會土崩瓦解。
      所有理想國的魅力在於人本質上需要一個理念王國，在這個王國裡有永恆的確定的中心，因此一切都可以被解釋和理解。這個理念王國外化出來，就成了形形色色不同樣式的理想國。理念王國虛空高蹈，不可捉摸，有些人以其畢生之力企圖確證它的存在，比如柏拉圖；有些人則一開始就拒絕它，對之採取嘲諷的態度，比如斯威夫特。宮崎駿顯然沒有斯威夫特那樣堅強，卻也深知柏拉圖的理想國早已岌岌可危。因此，《天空之城》中的拉普他一開始就以一塊廢墟的面目出現。最終，為了防止拉普他的科技被濫用，希達使用了毀滅咒語，拉普達所有的科技力量盡數毀滅，飛行石載著表層的廢墟和遺蹟飄向遙遠的虛空。也許，它將就此永遠飄蕩下去，或許，在未來的某個時間，某個偉大的文明又會再次孕育。
      這是所有理想國的現代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