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公主》在宮崎駿的作品序列裡是什麼水準和地位？

毫無疑問是最高峰……

當然很多人是更愛龍貓，更愛千尋的，我個人也情感上更喜歡魔女宅急便和紅豬，今年剛剛龍貓千尋重映，屁顛去看了，感動得不行，還跪求把天空之城幽靈公主都再上一遍……但如果說水準和地位，那毫無疑問是幽靈公主第一，水平過高以至於沒有千尋那麼可愛了……

這是一部怎麼樣的作品呢，先不說她的製作的艱辛過程，彼時還沒有更先進的技術加入（千尋開始，第一次加入了計算機和3D的技術，千尋裡幾次背後穿梭行走高速移動和魔法的鏡頭都變得很華麗），幽靈公主單純地是靠手繪傳統工藝完成，以至於老爺子在完成此作後宣佈收山（當然了，他也是因為喜歡大包大攬才那麼累，但感覺大師總會如此，而老頭此後最愛食言，我們也樂得他反悔）

由於是當時的收山之作，這部作品融合了宮崎駿多年來沉澱的思考、三觀和幾乎全部的技藝。

除了顯而易見的人與自然的話題，幽靈公主顯然討論了非常宏大的內容和思辨內容，每一個提出來都值得討論和深思……這就好像一個食物足夠豐富和美味時候，不同的人都可以品味自己的理解，找到自己的愛的點。

而承載這一切的主角們，也是電影史上最深刻的角色之一：

幽靈姬桑，人類侵犯自然的棄子，卻被自然之神慷慨撫養，為信仰與恩情與自身的種族敵對……

被詛咒的王子阿席達卡（飛鳥），為保護村落而弒神，遭受詛咒背井離鄉；

守護婦女與病人的幻姬，堅毅勇敢，正直善良，自立而驍勇，卻因挖礦冶鐵與自然而戰；

此外還有眾多自然神靈、僧侶惡棍，各種利益，糾葛其中……

當你還是個孩子時候，自然而然地會支持小桑，憎惡破壞森林傷害神靈的“大人們”，這是一種似乎天然符合天性的選擇，不然狼神也不會撫養襁褓中的未沾染塵事的桑。而自然神靈亦非聖潔，甚至宮崎駿和東方的神靈並非西方宗教中那樣遙不可及且至高無上，神話故事志怪聊齋如此，日本百鬼傳說亦如此，他們只是比普通人類強大怪異的生命，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和不足，只要被憎恨纏繞就會變為惡靈，亦很容易被其他生靈殺死……而幾次惡靈爆發的場面對於孩子來說，也是非常震撼的（宮崎駿的這點畫風，其實非常可怕，即使在千尋和哈爾移動城堡裡亦是如此）……對成人來說，神靈們凶殘強大，對人的生命似乎也並不關心，成人世界，對待如此強大且不可降伏的東西，恐懼和敵對肯定是第一想法……而且當你成長，你會覺得貌似“罪魁禍首”的幻姬也是非常偉大，她救助了那麼多弱者，女性，病人，孩子，帶著大家自力更生，採礦冶鐵，抵禦強敵……哪有什麼問題？難道不值得支持？後來雖然是她導致了神靈的暴走，但那對他們來說無法是一次狩獵，而她也為此付出了自己的代價……再退一步講，你也會發現武僧們也沒有什麼錯誤，對他們來說，對森林對自然神靈的感知並不重要，那是神經質的歪門邪道，堂堂世間，自然是利益，功名甚至主子的命令更為重要……這貫徹了宮崎駿電影沒有“壞人”的特點，即使在早期改編的幾部也一樣，明確的正邪二元對立是不存在的，衝突都是因為利益，偏見，狹隘等等等等……

我覺得從風之谷開始，老宮思辨的東西就非環保這麼簡單……自然與人類，與社會的衝突，似乎總是被歸納為可持續發展這個主題上來，但這只是結果而非思考，那像天空之城，紅豬，又怎麼理解呢？

我覺得這涉及到一個問題，就是宮崎駿自身作為一個日本人，其精神內核深處的東方哲學的根源——節制（與敬畏），即你如何與自己，與他人，與自然相處？

與西方崇尚自由，英雄主義，人的偉大不同，東方推崇節制與敬畏，無論是人與人之間，還是人與自然之間。這從古代的中國，到受古中國影響的東亞文化圈，都是一樣，日本在這個基礎上更是深入思考，並有了自己獨特的認識。西方的現代思想，經過不斷的發酵和近代史各國的崛起席捲全球，普世價值——所謂的自由，平等，民主等，廣為人接受……這從生物性來說，有非常正當的合理性，每個生命都是為了生存，那生來平等，做自己想做的事，享受快樂，符合這基本的生物性……但早在春秋時候，百家爭鳴時候，先賢就悟出了節制之道，後來雖然儒家興盛，但其相互的影響作用和更新，不去肆意自由似乎深深地印在東方民族的內心……這是歷史，哲學，宗教和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滲透……雖然在當今，這也飽受非議，感覺東方人拘謹，精神壓力大，內向，但節制不是簡單的被過分歪解的“存天理滅人慾”那樣被片面，無休止的自由，放大的慾望，對自然和他人的索取，必然引發衝突，而一味順從生物性的慾望，也讓人的價值模糊，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節制，可以剋制自身的動物性，可以感受其他人、有同理心，可以違逆生存的本能主動去犧牲，彼此努力理解和剋制，才會可能和諧，於此思考，巴別塔的傳奇，生命之樹的神話，似乎都在暗示這些，人類不完美，人類努力尋找完滿，因此人類創造差異，創造變化，創造美和殘忍……

老宮似乎是思考了很多的，所以他談偏見，談人與人、人與神靈的互不理解，談貪婪，談殘忍，最像他自己的紅豬，浪漫不羈，不管世俗，自由自在……

因此你可以回想，似乎所有宮崎駿的片子都會有環保的影子，千尋裡也有被掩埋的河川，金魚姬也有人類對大海的破壞，因為環保，這個概念，其實只是文明與自然最簡單、最顯然作用的結果……回過頭來想，崇尚自由的西方，最後也需要法的精神來規範內部，講究宗教與美德的作用，也需要各種公益和環保活動去博弈盲目擴張，似乎這樣的主題，是幽靈公主早早就遇見到了的……所以你說它講了一個環保的故事，當然也不是錯的，只是淺顯了一點。

幽靈公主是宮崎駿自身傳統美學的最高峰，森林，原野，城寨，月夜神遊……美不勝收，久石讓也為老夥伴貢獻難以磨滅的動人旋律，磅礴，幽婉，感人肺腑……雖然也有刻板的正義、勇敢少女、少年的格局，但瑕不掩瑜，他們為故事而生，完整滴傳達了作者的故事和內涵，雖然相比之後復出作裡的千尋沒有那麼惹人憐愛——明顯四年後的千尋人物的塑造和主題上有了更深更成熟的想法——也足夠讓人銘記，體會，畢竟雖然是主角，但他們卻不是英雄，他們無家可歸，被他人憎恨，卻也被另一些人愛著，面對殘酷的命運，保留了勇敢、堅定和溫柔……

再復出的老頭，多了大師漸漸年長增加的一份溫柔，少了一絲殘酷，他會憐愛一個十歲的女孩，並希望她成長。

而作為最後一個被創作者愛著的角色——幽靈公主帶著剋制和敬畏的心，她不懂得世界的真諦，但懂得感恩撫育她的狼神，懂的愛來自東方的少年，歷經殘酷，也懂得勇敢……

就像幽靈公主的結尾一樣，殘暴而無差別的吞噬生命後，神靈湮滅，但人類與自然可能有了新的希望，這裡的飛鳥和桑，就是象徵性的符號，帶著史詩的意味，這必然不容易獲取每個人的共鳴，很多指責小桑是比阿凡達更早的環保白蓮花，這也無可厚非，畢竟相比千尋來，後者已經是質樸生活的奇幻冒險，經過深入人心的敲打，想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百轉千回……

參考千尋上映時，宮崎駿的採訪發言：

宮崎駿：《千與千尋》有別於其他故事，也有別於我過往的創作。以往，我筆下的主角都我所喜愛的，但這次我刻意將千尋塑造成一個平凡的人物，一個毫不起眼的典型十歲日本女孩。

PS：附上《日本設計六十年》的序語，感覺作者也是想了類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