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之子》該不該救陽菜：給文明以歲月，還是給歲月以文明？

我非常喜歡《天氣之子》這樣的寓言電影，尤其是它討論的主題穿越了第四面牆，讓觀眾成為了電影故事的一部分，與主角帆高面對同一道德困境的拷問。

１．令人迷惑的差評

《天氣之子》口碑不如《你的名字》，這就有了話題性。於是大量自媒體和營銷號彷彿鯊魚嗅到了血腥，群聚而來想要在這個話題上撕扯一份血肉，一個比一個激進地責怪電影的三觀，責怪男主角怎麼不讓女主角為了保護東京而去死。

儘管”東京因為降雨“而淹沒，純粹是作品中虛構的寓言故事；但要不要讓一個無辜少女為我們而死，卻成了戲裡戲外共同的討論焦點。以至於這麼優秀的一部電影，豆瓣評分反而一直下降，差點害我錯過了它。從這個角度來看，《天氣之子》簡直有和《鳥人》一樣奇妙的魅力（一部講述　”過氣明星追求理想卻被大多數人誤會為炒作“　的電影，被現實中的影評人認為是一個過氣明星炒作自己的電影）。

我覺得《天氣之子》遭遇差評的現實，簡直比《天氣之子》自己想表達的主題還要深刻。因為它不僅暴露了資本主義社會在思想上的貧瘠，還提示了導致這種思想貧瘠背後的立場錯位。

２．道德批判的立場錯位

”殺一人以存天下，非利天下；殺己以存天下，利天下“。早在墨子時代，就已經把這個問題辯證清楚。“殺一人”和“殺己”的區別，就像“別讓他跳，他還有老婆孩子；別攔著我，我還有老婆孩子”這個笑話利一樣大。

“從殺己以存天下”這個視角看，陽菜的行為不容任何質疑。她明明早已發現祈晴讓自己透明，有神隱的趨勢，可還是為了讓別人收穫快樂，也不顧報酬多寡，一次又一次祈晴。當她聽到帆高說希望晴天后，在內心中放棄了親情和愛情，完成了自我犧牲，換來了晴天。而即便在被帆高救回，失去神力後，她也一直為此自責，仍在不斷默默地祈晴。她的行為是完完全全善良，高尚，利他的。

所以電影裡真正要作出選擇的從來不是陽菜，而是以男主角帆高為代表，被陽菜所拯救的普通人。

有意思的是，現實世界給差評的那些影評人，卻是用“陽菜應該為他人奉獻”的理論，去教導“帆高”不要去救她。這種哲學主體的悄然異位，把“殺一人”和“殺己”偷換成一個概念，反而給他們賦予了崇高的正義感。就好象親手把祭祀河神的少女推落混混大河的同時，沉浸在自己的崇高奉獻精神之中激動到高潮。

3. 我們應該代入的是帆高，而不是陽菜

其實帆高從始至終，都不是代表陽菜，他不能替陽菜做出要不要捨己救人的決定。

帆高代表的電影中全東京的人民，和電影前我們這些觀眾。面臨的抉擇並不是“我要不要捨己救人”，而是“我要不要讓別人犧牲自己來拯救我”。

許多人將這部電影和扳道岔的思想實驗做比較，認為它講了一個扳道岔讓失控列車撞死一個人還是撞死五個人的故事。其實這樣的類比也是徹底錯誤的。扳道岔的思想實驗看起來像是一個悖論，其實完全不相悖；因為它並不能解決究竟是一個人性命重要，還是五個人性命重要的問題；它的作用在於指出，在這類傷害他人的兩難問題面前，不存在邏輯上的正義性，可以讓自己免於承受良心的負罪感。錯的不是“一個人”，或者“五個人“；而是害怕承擔責任，想讓自己安心，卻要訴諸“正義”一詞的道德虛偽。

電影《唐山大地震》就拍出了這樣一個扳道岔的故事，這部電影好在並沒有探討該救兒子還是該救女兒，而是講怎麼為自己的選擇去揹負一輩子無法釋懷的罪孽；而造成這罪孽的天災才是最應該被人們責備的。

本該站在帆高的立場上的觀眾，卻討論陽菜該不該捨己救人，這道德上的錯位令人錯愕。就好像唐山大地震的母親突然斥責女兒說你怎麼不主動去死，成全我和你哥哥？

４．道德觀的自旋與解體

我們通常把利他的精神稱之為”左“，把自利的精神稱之為”右“。

左翼心目中的理想社會，每個人都選擇了”我為人人“，客觀上又造成了”人人為我“的結果，相互的利他形成一個社會價值觀的反覆循環，我將之稱為”左旋“的社會。

右翼心目中的理想社會，每個人都選擇自私，也用同樣標準成全別人的私，於是客觀上造成了”自利利人“的結果，相互尊重別人的自私構成一個社會價值觀的反覆循環，我將之稱為”右旋“的社會。

左翼喜歡左旋社會的道德觀，右翼喜歡右旋社會的道德觀，兩方為哪種道德觀更好吵了幾千年，但現實社會和雙方的想象都不一樣。

利他主義容易犯的錯誤是不懂得如何愛人，結果對人“燒之刻之，剔之烙之“，結果“愛之是足以害之”；利己主義容易犯的錯誤，則是自己”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卻要求他人拼命拔毛給自己。無論是左翼還是右翼，一旦道德觀的自旋中斷瓦解了，那道德觀就失去了存在的立場。

而在資本主義社會，兩種道德觀遭遇了共同的淪落。左翼往往面對的是“我為人人，無人為我”，就像電影《老左正傳》裡那樣，老左一輩子幫助別人，晚年卻對妻兒的苦難無能為力。而右翼則是遭遇“我努力保護別人自利的自由，而別人為了自己的利益出賣我”，就像《黑暗騎士》裡高譚市民在小丑的恐嚇下，逼蝙蝠俠暴露真身。

5. 帆高救贖的不是陽菜，而是東京人民

有了這樣的認識，回過頭來看《天氣之子》，道理就非常清楚了。帆高去拯救陽菜，不僅是在拯救陽菜，更是在救贖自己，進一步救贖了因陽菜而獲得晴天的東京人。這才是辯證法精妙的地方。

《天氣之子》裡的雨天只是一個隱喻，它的表面是不斷的陰雨綿綿；而它的裡面，其實是現代社會的冷漠無情，讓每個人感受到精神的異化，成為社會機器的一個零件而不斷勞碌著，甚至想稱為零件而不得。

大雨本身是宗教經典的寓言意向，代表墮落的人類文明在滅亡中重生的大清洗；而現實中墮落的人類文明，面對的其實是比暴雨更為殘酷的氣候危機，社會暴亂，經濟危機，饑荒，瘟疫，戰爭……用少年純美的愛情故事來探討人類社會的殘酷命運，新海誠還是一如既往地浪漫呢。

主角們所有的矛盾都圍繞著經濟問題展開，說白了，都是窮病，主要表現為失業。因為貧窮，主角食不果腹，居無定所，強顏歡笑，寄人籬下，父女分離，謊報年齡打零工，甚至為了賺錢讓純潔善良的未成年少女想去從事色情工作。雨是冷漠社會的隱喻。之所以一直不停，暗示著人類社會正在走向自我解體與自我毀滅。

和主角們陷入這樣的苦難中時，東京就在下雨，時而小雨，時而暴雨，甚至八月飛雪。

而主角們之所以在這樣的陰雨中堅持著，卻都是為了光明而善良的理由。為了不受虐待，為了父女團聚，為了獨立生活，為了姐弟不分離……　而100%晴女陽菜正是這種善意的集中表現。每當她為了讓別人得到歡樂而誠心祈禱時，東京的天也就晴了。

東京並未善待過陽菜，陽菜本不需要如此愛護東京。就像茶館裡那句經典臺詞，我愛大清國，我怕它完了，可誰愛我啊？

而晴女陽菜實在太善良。也只有這樣純潔，善良而且虔誠的少女，才會讓觀眾相信會是100%晴女吧。

陽菜仍然為了所有人犧牲自己時，她的善意在神隱中達到了最高點，換來了大雨的褪去。

而當戲裡角色和戲外觀眾試圖對她的犧牲視而不見，暗自慶幸，因為這種犧牲給自己帶來了好處……甚至和觀眾一樣跳出來，用輿論逼晴女去死……人類自私自利的惡意就達到了最高點，大雨也本該達到最大點，即便大雨因為晴女的菩薩心腸而暫時停止，但它未來只會因人類的日益墮落下得更大。

陽菜犧牲自己拯救世人，是左翼的，利他的邏輯。而當東京人和觀眾們都希望她為自己而去死的時候，左翼道德的自旋就崩潰了，利他就失去了邏輯上的存在意義。

暴雨是隱喻，現實社會正走向更加殘酷的墮落和崩壞。沒有左翼道德自旋，就不會有人民團結起來戰勝困難自救。現實世界不會有晴女，能夠憑自我犧牲能換取文明的繁榮，反而人和人會陷入爭奪諾亞方舟，砍下別人攀船手指的修羅煉獄中。

所以，正是因為帆高拯救了陽菜，沒有讓陽菜為東京人民的晴天而犧牲，反而證明了以他為代表的東京人民是值得陽菜去拯救的。

正是因為這樣的人民值得被拯救，所以重回人間的陽菜，還不顧已經一次神隱，仍然在大雨中默默為晴天而祈禱。

正是因為有了為人民甘願自我犧牲的晴女，和不讓晴女自我犧牲，而是直面苦難的人民；所以大雨也變得沒有那麼可怕，只是人類幾千年來反覆面對的，一種需要團結起來去克服的自然現象而言。東京人在淹沒的城市裡仍然平靜地生活著，體現了作者對這種社會凝聚力的強烈希望與自信。

原來真正恐怖的不是大雨，而是在大雨中互相傷害的人類自己啊

６．給文明以歲月，還是給歲月以文明

《天氣之子》不是一部政治上的左翼電影，但價值觀卻非常地左，尤其好在它敢於表達立場。

當人們都勸帆高不要為東京淹沒自責時，帆高還在猶豫；可他看見雨中的陽菜還在不顧自身為晴天而祈禱時，他反而完全堅定了自己的選擇，因為如此善良的陽菜比晴天更加值得守護；而這守護的不僅僅是陽菜，更是人與人相互的善意，是利他精神的自旋，是人類團結起來戰勝自然災害，戰勝自己過去錯誤的精神基礎。

從這個角度看，《天氣之子》敢於表達觀點的氣質，非常非常像《雪國列車》。兩部電影看起來劇情正相反，可是完全在表達相同的東西。

《雪國列車》裡描繪的不是永久的下雨，而是永久的冬天。在這個永久的冬天裡只有一個奔馳在循環路線上的列車，是僅存人類的唯一歸宿。男主角　（美國隊長的扮演者）帶領末節車廂常年被壓迫的底層群眾，經過層層浴血鬥爭，終於殺到了列車頭，目標是奪取列車的控制權，要重建一個平等的社會。

可是列車長卻告訴他這一切正如自己所料，而男主角正是下一個列車長的接班人，因為只有經過造反的人，才知道列車所維護的一套階級秩序，是對維持剩餘人類生存所必要的。

男主角在列車長的勸說下陷入了迷惘，從堅定的反抗者，馬上要蛻變成新一代的統治者。可在這個時候，他發現了之前被虜走的窮人小孩，原來被當成機械零件一樣，只知道目光茫然地像齒輪一樣運作，死亡後再由其它“零件”頂替。

帆高拯救了陽菜，雖然物質文明遭受破壞，但人類的精神文明得到了救贖；而《雪國列車》的男主角幡然醒悟，他看到精神的文明已經無法得到拯救，乾脆地炸燬了整個列車。反而列車被炸燬後，發現外面的永冬其實已經要結束了。

這兩部電影有非常契合的主題，他們共同把人類的精神文明放在了物質文明之上。既然物質文明來源於人類的精神文明，保住了後者，也遲早能重建前者；如果為了物質文明而放棄精神文明，就將會墮落到什麼也剩不下來。

這正應了三體中的那句話，給文明以歲月，還是給歲月以文明

其實當代資本主義所主導的時代，所有泛左翼電影，都在講述著類似的主題。《猿球崛起３》裡的人類，為了保住人類（human) 物質上的特徵（能說話），毫不猶豫地屠殺自己的同類，反而捨棄了人類（human)精神上的特徵。於是互相關心，保護的猩猩們，比這些人類更加人類（more human)，而墮落的人類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滅亡。

《西部世界》和《銀翼殺手2049》裡也是一樣，人類製造出的生化人，仿生人和AI都在互相關心幫助，而那些奴役它者唯利是圖的人類徒有皮囊，已經完全不像人了。人類的奴隸造物終將取代人，就像先哲預言資產階級的奴隸造物終將取代他們一樣。

相比之下，新海城通過帆高對陽菜的拯救，也實現了人性的自我救贖，已經是非常非常溫柔，樂觀的了。

7. 為何會出現獻祭陽菜的輿論鬧劇

絕大部分批評《天氣之子》的影評，根本就無法看懂這部電影。最可笑的是他們用崇高的道德觀去逼迫別人為自己犧牲，還裝成左翼的三觀樣子。不僅希望享受被拯救的利益，還希望享受逼人去犧牲的道德優越感。

我本以為活人獻祭作為一種已經被批判了幾千年（西門豹的故事白讀了嗎？）的愚昧現象早已經被批判地政治不正確了。沒想到時至今日還能沉渣泛起。

仔細一想，這又非常符合邏輯。當代中國人是在什麼樣的精神教育中成長起來的呢？就像《小兵張嘎》那樣，當日寇前來抓捕地下黨員，群眾面對殺戮仍然拼命保護；而真正的地下黨員，一定無法接受群眾為自己而犧牲，也會挺身而出。

由於這種英雄為我，我為英雄的觀念在教育中紮根如此之深，以至於精神上徹底反對它的觀點，話語上也不得不偽裝成它的樣子。

因此我們從“我不下崗誰下崗”的春晚小品，一直到“996是福報“的成功者教誨，不停地接受著獻祭自己，以利老闆的珍貴教育。沒有我們這一代工人生不逢時的犧牲，怎麼有未來工業黨們各取所需的天國生活呢？

所以最講究流量，講究變現的自媒體和營銷號們，批判起《天氣之子》裡陽菜沒有獻祭自身，而帆高要礙事去救人，就變得順理成章，合乎邏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