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望與幻滅之間

《輝夜姬物語》據說改編自日本最早的物語《竹取物語》，也據說導演高田勳在這部片子裡作了非常忠於原作的敘述。 但任何影片恐怕都是影人視角的呈現，難有真正意義上的“忠實”。 比如月界仙人駕著彩雲降臨的一幕，樂音四起，歌舞昇平，但此時此景，卻分明有著不動心的冷酷，就像孩童的稚手拿捏玩弄蟲蟻，萬物於天地也不過“芻狗”。 這仙樂在觀者心裡觸動起的巨大的悲恰印現著導演對主題的某種有意或無意的表達。

儘管之前一直沒有意識到《輝夜姬物語》和《我的鄰居山田君》的導演是同一位，在看時卻禁不住由此聯想到彼。 要說原因，最初並非某種意識層面上的東西，而可謂若干身體性的因素，諸如節奏、畫風、音樂等等。 待把它們進行一番有意識的比對，相似處自然也更加顯明。 對我而言，所有連貫之中最為連貫的，正是上面所說的導演對主題的某種理解和表達方式。

人常給他人驚喜，有時也是驚愕甚至驚恐。 物是人非，人們在成熟之後依然很難保持一致，好惡、思想、志趣都可能頃刻轉變。 高田勳卻在兩個相隔十四年的故事裡保持了某種一致性，就彷彿十四年只是十四天或十四個小時，一夢而醒的功夫。 這種一致性雖易覺察卻難以描繪，首先僅僅是一種熟悉感而已。 比如在《山田君》的開頭也有一段現實與魔幻的交織，孩子從竹子裡一下蹦出、一家人乘風破浪而行；又比如兩部作品都各有令人捧腹的段落，又各自歸於沉靜和詩性，《山田君》在小故事之間吟詠俳句，而《輝夜姬》則落到古箏的顫音上。 人們大可從美學上為它們的風格定義，但於我而言，則有如在素白底色上潑墨，在深沉的對比中娓娓道來。

兩部故事講述的都是人間。 《山田君》在逗比家事中嘲笑著對婚姻和人生的一切幻想，但同時卻又真摯地流露出對凡俗世界的熱愛和希望。 輝夜公主的一生不可謂不跌宕：從鄉野到京城，她失去了幼年的夥伴和爛漫無知，父親迫她遠離故土和真實的自己，母親只能為她營造一爿假山假水；她在王公之中被視為連城絕物，在至愛面前如隔重山。 當巨大的不幸臨來，她唯有不顧一切地吶喊：我要離開！ 離別是天神的安排，亦是她自己的選擇：若金銀綢緞不生，她如何去得了悲傷之所？ 若呼天之聲不出，月圓之時又怎成歸期？ 在《山田君》和《輝夜姬》中，人間均是如此，既是痛苦和悲傷之地，又是自由與期望所在。

卡倫布里克森曾經在一個小故事裡寫道，上帝一定喜愛跌宕起伏的世界，而天國一定總是一成不變的，因此他創造了人間以及嚮往著永恆的人類。 佛學教人去除七情和我執，便是遠離痛苦之方，但沒有對生命中真假虛實的徹骨之愛、恨也就沒有對彼岸往生的希望。 輝夜姬的故事是另一貼良藥，是教在人間浮沉又滿懷期待的人們接納此岸，就像在《山田君》最後，爸爸因錯拿講稿而坦然所講的一番話：如果人生就是這樣，那麼就鼓起勇氣吧。

高田勳所表達的正是在希望和幻滅之間徘徊的人間，也是最真實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