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安處是吾鄉 高畑勳的還鄉

今年的吉卜力各種傳聞在風中飄揚，宮崎駿收官作了，吉卜力可能關門了，在一片紛紛議論和粉絲的哭嚎中，竟也沒什麼人在意推遲上映的《輝夜姬物語》是高畑勳最後一部作品這件事的可能性最大。吉卜力的作品，仔細一想最喜歡的都不是宮老爺子的作品，而更偏愛高畑勳（除了《螢火蟲之墓》），早前看到新聞說高畑勳復出要和宮崎駿同期推出新作，興奮期待，老爺子的拖拖拉拉速度也是一絕，直到今年才在大屏幕得以欣賞。

《風起了》與《輝夜姬物語》分別描繪了憧憬天空的少年和迷戀大地的少女，一如吉卜力本身的命運那樣讓人擔心和憂傷，少年始終沒能自己飛翔，少女卻遠離了熱愛的土地，這兩位年邁的大師，一位畢生仰望天空，另一位潛心擁抱大地。

天空那麼大那麼陌生，土地踩在腳下，卻讓人心安。
高畑勳一直是一個認真講故事的人，來龍去脈，起因經過結果，人物的命運，全都兢兢業業娓娓道來，就算《竹取物語》在日本家喻戶曉，在故事的整體性上也完全沒有半點含糊，情節基本完整再現。不妨這樣想，小時候就知道的民間神話故事，媽媽口述也好，看畫兒書也好，在自己的腦中有模糊記憶，高畑勳保留其全部靈魂並賦予形體，用細膩的筆觸將神話再現。片子開頭看見伐竹老翁砍開發光的竹節，糰子頭的小公主端坐於內的時候，溫柔感覺包裹，一筆一劃都是對人間的溫情。

月亮公主降臨大地，飛速成長於山間田野，衝撞野豬追逐山雞，赤腳狂奔。初長成後被迫離開家鄉去過貴族生活，而終日鬱鬱不樂，最終迴歸月亮。最後一個鏡頭，忘記人間一切的她突然流下眼淚，驀地一驚，回頭望去，水藍色的星球越來越遠。

宮崎駿深深愛著天空，不斷製造新的飛行器讓主角飛翔，而高畑勳卻執著於現實，在這個有時不怎麼美好又充滿瑣碎煩惱的人間。反人類的宮崎駿樂於看見世界毀滅，從而創造出神怪世界。而高畑勳的避世方法似乎就是——迴歸鄉土。執著的鄉土情結在每一部作品中或多或少都有體現，在其早期的三部作品《阿爾卑斯山的少女》、《歲月的童話》、《平成立合戰》中最為明顯。

女性主角電影《歲月的通話（回憶點點滴滴）》採用的雙線敘事，即將而立之年的女主角妙子暫時逃離壓抑的都市生活回鄉下度假，同時回憶起自己10歲時的點點滴滴。最後在鄉間尋到愛情與生活的真諦，似乎暗示著一個女人想要在人生轉折時期讓自己更美好，需要身體回鄉，心靈返璞。

之後的《平成狸合戰》，也是取材自日本傳統民間傳說，狸子是擅長幻術的動物，會變幻成各種形態。人類的住宅開發計劃迫使森林逐漸減少，狸子的家園岌岌可危，引發了一場啼笑皆非的保衛戰。片中最驚豔的一段就是狸們為了震懾人類而變身妖魔鬼怪進行了一場宏大的“百鬼夜行”，可謂我動畫閱片印象中最經典的兩次遊行展現之一（另一部是《紅辣椒》的夢之遊行），原本人、鬼、動物都是平等生活在地球，人類漸漸從敬畏神靈、敬畏狸子變得逐漸漠視甚至敵對，人類的自我中心主義演變成了對共存生物的生存威脅，滿不在乎地一往無前，向美麗文明新市鎮進發，眼前滿是對新生活的嚮往，哪裡會聽得見腳下大地的哭泣。狸子鬥不過人類，最終被迫利用幻術混入人群中，進入都市討生活，對人類妥協。狸子們最後一次集體使用幻術的目的是變回當初的森林家園，在那一場幻象中，不止是狸子，人類也在其中看見了過去的自己，回憶起自己鄉間的童年和親人，畢竟不管是狸子還是人，都是腳踩著泥土成長起來的，感動是共同的。

高畑勳絕對不能說是完全避世，從《我的鄰居山田君》就可以看出對人間滿滿的熱愛，人生有黯淡寂寥，有瑣碎煩悶，反之也有光彩熱鬧，有溫馨幸福。徘徊於出世與入世，迷戀塵世卻又時常對現世失望，在這樣矛盾的複雜心情之下才會有不一樣的好作品出現吧。

輝夜姬是竹子裡蹦出來的公主，就像竹子一樣，初生時破土而出，終究還是孤零零光桿一根，越長越高，空蕩蕩的內心發出寂寞的迴響。此刻動人的民謠唱起來，感時花濺淚:

轉動把轉動吧水車轉動吧
喚來太陽公公
喚來鳥蟲獸
喚來草木花
喚來春夏秋冬
轉動吧轉動吧轉回來吧
喚回往昔遙遙歲月
喚回遊子歸心
別後愁腸斷幾回
 松風猶似喚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