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物眼睛刻畫看《輝夜姬物語》

　如果不是竹取翁隨心所欲地認定竹子裡的公主是上天賜予的禮物，輝夜姬可能會長成竹林的守護神。如果不是竹取翁的老婆一廂情願地認定這個小小人是一個送來讓她養育的孩子，輝夜姬可能會變成一個住家的仙子。但有了這樣的設定故事就展開了。
　並打算說什麼關於情節的，只想說一下動畫中人物的眼睛。輝夜姬的眼睛大而閃亮，充滿細節。
　正如輝夜姬的性格和內心，天真活潑，充滿對自由和自然的嚮往。但隨著情節變化，輝夜的眼睛也是有區別的。輝夜姬還是竹子小人的時候眼睛圓圓的有細節，但是黑白分明。光看眼睛就是一個不懂世事的世外小人。變成嬰兒後的眼睛還是黑白，但是以黑圓代表眼珠，白點代表眼神為主，少了細節。漸漸長成幼兒、少女後除了黑白，眼睛裡也用了青色，使得眼神層次更多樣。　
　在具體情節中，如在夢裡去流浪時配合破爛的衣衫，眼部用了極簡的筆觸；和禮儀教師相模爭執要不要拔眉毛和最終自願拔了眉毛的時候眼睛都多了睫毛的細節。在多數動漫裡，女生的睫毛是用來表現她們的可愛和美貌的，而在以水墨風為基調的《輝夜姬物語》中，這一真實刻畫表現的更多的是主角的內心戲。輝夜經歷了幾個貴族的浮誇告白後終於能出一口氣去郊外時眼睛又變成了少女時期的簡潔、黑白分明。但當她不小心撞到了平民的小孩，平民反向她下跪施禮，這時眼睛又變回了睫毛分明，細節滿滿的樣子。簡直可以說是睫毛重了，心事也重了。就連見老臣子齋部秋田都沒有畫睫毛，反而顯得清新脫俗。
　竹取翁的眼睛小而圓，眼神雖然迷濛但有眼珠的刻畫。正符合他一根筋地試圖用物質來創造幸福的世俗心。
　竹取翁的老婆，就是輝夜姬的媽媽眼睛彎彎略下垂，滿是慈愛，但到了京城新房子裡以貴族穿戴出現時眼睛眯成一條線，雖然笑著那種慈母的感覺卻缺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普通的日本貴族婦人。
　輝夜姬的禮儀教師相模的眼睛雖細卻有稜角，可以看出她是個嚴苛的有極高規則認知的人。當竹取翁來詢問才藝教授進度時又會因為緊張而將眼睛瞪成圓形。情緒變化表現的非常到位。
　給原本被取外號竹子的輝夜姬取名字的齋部秋田大人，平時眼睛呈內凹三角形，眼周陰影打得極重，除了眼睛中間一點白作為眼神以外，眼睛內部都是黑的，通過表現他的眼袋和深邃眼神來刻畫他作為一個才學滿腹、見多識廣的老臣子形象。而當他見到輝夜姬正裝真顏時那個黑白分明的把三角眼睛撐成圓形眼睛，以及不斷抖動的白眉所表現的震驚，襯托出了世人眼中輝夜姬的脫俗和美貌。
　四個向輝夜姬求婚的四位貴族中，用人造玉枝的來仿冒蓬萊玉枝的車持皇子，眼睛細細的下垂鼠眼一般，一看就不真誠。石作皇子是個花花公子、偽君子，眼睛正正的看起來還算瀟灑，其實曾對無數貴族姑娘下手又拋棄了她們，許多公主因此看破紅塵、皈依佛門。當他被人揭穿的時候眼睛就變成圓圓的像個蠢蛋一般完全沒有任何風度可言。右大臣大人眼睛大小就是他內心表露的程度大小。平時他的眼睛都是一條線，除了輝夜姬提出要把他帶來的“火鼠裘”燒了的時候一條線，因驚訝微微打開了一條縫。到了火鼠裘真的被燒了的時候，他已經破罐子破摔，眼睛完全打開，當花了他大把財產才製成的假火鼠裘燒成了灰，他的眼睛打開又擰在一起完全表達了憤怒。大半大納言大人為表達對輝夜姬的真心和勇氣，休了妻子跑去筑紫殺龍。他的眼睛在表現勇氣十足時比較像中國年畫上的張飛，圓圓的眼睛眼尾尖尖向上翹。當他真的遇到海上惡劣天氣被嚇退時，那種象徵著無懼的聚神張飛眼輪廓張開，滿是驚恐和慌張。石上中納言是個傻傻的小青年，為了挖燕子窩摔死了。他的眼睛很像歐洲漫畫裡無知的小少年的眼睛，小小的眼睛，小小的眼珠，睜得大大的很認真又很無知的樣子。他的臉上甚至還有好多雀斑，更突出了他這種認真無知的特點。
　主要的人物的眼睛均有不同程度的設定和刻畫，路人甲們的眼睛多以線或眼眶線條簡筆刻畫為主，越是劇情緊張、情緒激烈的時候眼睛刻畫得越細緻。然而有一個一個戲份不多但是很有分量、對劇情有決定性作用的人，他從出現到消失從來沒有出現過點睛，也沒有從眼神流露過情緒變化——那就是來迎接輝夜姬回月亮的佛陀。即使是為輝夜姬披上霓裳羽衣的那位神使，當輝夜姬的母親喊“請等一下”的時候，沒有點睛的眼眶也變了下形狀。但是佛陀沒有。這樣沒有情感變化的佛陀，在劇終所有人感情都跌宕起伏的時候顯得如同機器人般的存在。強烈的對比將人對人生的歡喜和痛苦的矛盾心理烘托的淋漓盡致。但當輝夜姬激動地說出她對人世的留戀，故事似乎要有大團圓結局之時，神使無情地為她披上了忘卻一切的羽衣，輝夜最終徹底失去了自己選擇生活的自由和能力。
　這就是戲劇性吧。整個故事裡充滿了矛盾與衝突，在眼睛的刻畫中淋漓盡致地表現著。看得我也隨劇中的輝夜姬一起內心從快樂到抗爭到最後的絕望有了一段完整流暢的體驗。
　當然，並不是所有眼神的細節我在第一次看的時候就發現的了。除了佛陀的眼睛。因為這個對比實在太明顯了。佛陀站在那裡真的就像是沒有刻眼睛的石佛一樣，它缺的，恰恰就是輝夜姬內心滿滿的人情味。輝夜不想離開山裡的朋友去變成另一種人，不想當一個被禮教束縛的貴族，不想因為社會規則而嫁人，甚至不想回到可以使她得到解脫的月亮上去，這都是因為輝夜內心中有一個完完整整不想被割裂、隱藏、掩蓋的人性存在。
　2013年的吉卜力工作室出了兩部作品，一部是宮崎駿導演的《風起了》，另一部是高畑勳導演的《輝夜姬物語》。這兩部可能是這兩位動畫大師的收宮之作。很多人都表示說《風起了》投影了宮崎駿的父親或者宮崎駿自身。的確，最近我在另一部講吉卜力工作室的紀錄片《夢和狂想的王國》裡也看到的，聯繫去年看的《風起了》我也感受到了這一點。《風起了》是部好片，表現了很多導演的內心世界。從很多細節上都重現了當年的風貌，卻又加以非現實的世界。這就是宮崎駿的風格。這是《風之谷》、《千與千尋》、《哈爾的移動城堡》後逐漸衰老回憶多於想象、回顧多於進取的宮崎駿。因此這部動畫裡有大量的懷舊情結。那些懷的是宮崎駿自己的舊，而不是整個時代的舊，甚至不是吉卜力的舊。相比之下，同樣是反戰，當年高畑勳的《螢火蟲之墓》的主觀色彩反而更少。大概跟宮崎老爺子的出身有關吧，他父親是當年賣飛機零件發家。但宮崎駿又是主反戰，這層內心掙扎應該就是《風起了》的主觀色彩來源。有些史實表示堀越二郎並不是個反戰分子。到了《風起了》，既然是有投影，既然是導演最後一部了，想怎麼粉飾都不為過。
　宮崎駿的《風起了》像是終於有一次機會來為自己做一個故事。相比之下，高畑勳的《輝夜姬物語》更像是高畑對從前做過的那些動畫的昇華。用定音鼓來作為交響樂的結尾。這樣一來，就算過去的篇章有多少不盡人意的地方，此時都得到了提升。為此在這一對競爭作品中如果要選出一部我更喜歡的，那一定是《輝夜姬物語》。
　不過對很多數中國人來說，日本傳統動漫就是吉卜力，吉卜力就是宮崎駿，跟這個叫高畑勳的人沒有太大關係。而當高畑勳給出了一個戛然而止卻伴著歡快音樂的結尾，我想他也是看透了。不管輝夜姬是去是留，她存在於這個世界，發生過許多奇怪有趣的故事，有過歡樂、痛苦的經歷，這一切她忘了，很多人沒忘，即使世世代代之後不再有人記得，這樣的人生又會在其他人身上重現。因為輝夜姬的掙扎就是每個人經歷人生必須經歷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