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之盡頭

《矛盾螺旋》作為飛碟社參與《空之境界》企劃的第五部作品，從各方面都達到了頂尖的水準。可以說本作與系列第七部《殺人考察（後）》是《空之境界》劇場版系列中製作最為優秀的兩部，當然，這也得益於這兩部幾近兩個小時的片長。蘑菇的原著小說已經為電影打下很好的文本基礎，而曾經和今敏共同合作過動畫劇集《妄想代理人》的導演平尾隆之更是大肆致敬這位業界奇才，各種分鏡轉場配上以及在原著基礎上進一步的多重倒敘插敘與大量閃剪讓觀眾如入夢中。鏡頭上讓人比較不滿的大概還是打鬥部分的緊湊的近景快剪鏡頭過多，幾次都沒能很好地讓人感受到公寓長廊上打鬥的空間感。梶浦由記在本作的配樂中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應該還是高潮部分兩儀式與荒耶宗蓮打戲時的那首M24，其他曲目中大量的大提琴也很好地將前半部電影中那種壓抑的氛圍渲染了出來。可以說，於我而言，這是一部幾乎可以比肩今敏《未麻的部屋》和《紅辣椒》與押井守兩部《攻殼機動隊》的動畫電影。

毫無疑問，《矛盾螺旋》一章體現了整個《空之境界》七章內容的思想核心，真正將人物形象和世界觀背後哲學意義予以展現，也是關聯到大量型月世界觀所立基的哲學及神話概念的集大成之作。

故事可以從兩個關鍵詞出發——“螺旋”與“家”。在故事中，蘑菇通過小川公寓這一寓體，同時體現了“螺旋”與“家”兩個概念。故事中的反派存在、魔術師荒耶宗蓮將此處作為自己的工坊，建立起一個“在一天裡便完結”、朝生暮死的螺旋的世界，試圖藉助這樣一個無限循環的世界達到魔術中的根源之渦，並藉助根源的力量消滅現世人類，創造新的世界。在歷經“無法拯救全人類”的絕望後持性惡論的荒耶看來，人類是罪惡的，通過消滅這一族群，人類所存在的意義與價值方才可被確定——“醜陋、骯髒、低賤、矇昧的人類，若他們滅絕後歷史上只剩下這些，那這份醜陋便是人類的價值，那樣我也可以安心了。”

在型月世界裡，所謂的根源之渦可以被視為一個形而上學的概念與目的，它是魔術師們窮盡畢生所追求的目標，又被稱為阿卡夏記錄（Akashic records，所謂阿卡夏，即梵文中的“以太”，組成廣袤宇宙空間的一種意識物質，此概念經俄羅斯著名神智學家海倫娜·布拉瓦茨基夫人得以廣為傳播），也可理解為佛教密宗中的第八識“阿賴耶識”，如同前七識眼、耳、鼻、舌、身、意識、意根一樣均為人人皆有，但鮮有人能夠覺悟。此識能記錄生命無量劫以來的輪迴情況及其有關的一切知識，即“終極的智慧”）。從佛教的角度來解釋，便是一切事物的“因”（源頭），或是一種“萬有全無”（既是無所不知，又是一無所知；既包含“無限”，又是純粹的“無”）的存在，包含一切的一切，好比中國道學中太極一般的至高的哲學存在。它既非“無限”亦非“無”，而是二者猶如像太極中的陰陽一般存在著永恆的對抗，從中包含著“矛盾相剋的螺旋”。佛法不二，一切無彼此之所，入不二法門，其終極之所正是“空之境界”。同樣，根源也可以理解為結尾時蒼崎青子所提到的瑞士心理學家榮格的“集體無意識”概念，其指的是人類祖先進化過程中，集體經驗心靈底層的精神沉積物，處於人類精神的最底層（“湖”），為人類所普遍擁有——雖然人人都擁有，但卻並非人人都能參悟，正是第八之識“阿賴耶識”。

在故事中，荒耶宗蓮除了魔術師外的另一個身份，便是一名臺密（即日本天台宗所傳之密教，別於空海法師所傳日本東寺密教“東密”）僧侶，他的思想與行動上處處體現這一特徵。密教極其看重“真言”，也即是來源於印度教早期《梵書》和各吠陀中的咒語，密宗最著名的即為九字真言“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電影中荒耶宗蓮展開結界時所言的“不俱、金剛、蛇蠍、戴天、頂經、王顯”即為此類，以此產生超自然的力量。密宗認為咒語是聖音，其所能產生的是咒語中分別象徵陰陽的發音之結合而形成的神聖之聲音。以“真言乘”為別名的密宗繼承古印度教思想，將人體視為小宇宙，自然界視為大宇宙，人體對自然界產生的種種反應，正是大宇宙顯現於小宇宙的體現。宇宙萬物之生滅各事，均離不開陰陽兩性，在人體上的具現即為人之男（陽）女（陰）兩性。可見，陰陽的同時存在對於達到“根源之渦”所代表的宇宙這一形而上存在是必要的條件。這也便是荒耶宗蓮創造這棟作為容器的太極伽藍的目的。

旋轉上升的電梯與樓梯，東西兩棟完全相同以混淆視聽的圓形公寓，早已死去卻被製造出一模一樣的人偶並不斷重複著死去的那一天的光景的居民，這一切都是荒耶宗蓮為了躲避保護人類的抑止力（同阿賴耶，靈長類的集體無意識的形而上存在最終成為了保護靈長類的形而上力量，當靈長類面臨威脅時會以強制乃至暴力手段介入現世，魔術師這一群體正是在追求其過程中又不斷面臨被其殺死的危險的矛盾）、達到他所追求的最終目標所做的手段。而在這裡，荒耶宗蓮人為地設置了這樣一個矛盾螺旋的循環，從中追求他的形而上。而通過將兩儀式這一擁有以“直死之魔眼”連接根源的肉體（小太極）置於自己的人造螺旋（大太極）中據為己有，從理論上他便擁有了通往根源的通道。

而在荒耶的闡釋與橙子和幹也的對話中，“兩儀式”這一角色和她（他）名字背後所包含的意義也浮出水面。《易經》中有“易有太極，始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之說，道家學問之中兩儀即陰陽兩性。作為體內同時擁有女性人格“式”與男性人格“織”（“式”與“織”的日語發音均為しきShiki）的“兩儀式”，正是陰陽相融這一古典東方思想的具現。其本身是連接根源的所有，是矛盾相剋的螺旋，亦是起源於“無”的存在。

“鑰匙”，則是故事中另一條線“家”的重要寓體。從荒耶宗蓮的無限循環中意外逃出的臙條巴自以為殺死父母離開了這個“家”，並最終瞭解到了小川公寓的真正面目。出逃期間，他與女主人公兩儀式之間有著這樣的對話：“沒有鑰匙的家，不能叫家”、“我問的是你想回去的那個家”。“鑰匙”與“家”，結合整部影片來看，便是“愛”與“生活”，或者說，使我們每一個普通人所擁有的日常。在這裡，兩儀式是根源的化身，是形而上的存在；蒼崎青子與荒耶宗蓮是魔術師，是宛如哲學家與超能力者的存在；而唯獨只有臙條巴，這個只是人偶、本體已經死去的男孩，才是一個普通人的化身。臙條巴在最終明白了兩儀式對他所說的“家”究竟是什麼——這不是一座房子，也不是一根鑰匙，而是在在被鑰匙保護著的房子內部的“結界”——是家人間的親情，是彼此之間的包容與關愛。當臙條一家離開曾經住的溫暖的“家”，帶著岌岌可危的家庭氛圍搬入小川公寓這一結界裡時，臙條巴的“家”就不復存在了。那份親情在這棟有意為之的公寓裡被消磨殆盡，並最終引向了互相殘殺。

在小川公寓的決戰裡，身為魔術師（或者說一名擁有著超能力的形而上追求者）的蒼崎橙子的一句臺詞將這兩條線匯合在了一起：“不過如今的我，也挺喜歡這樣的生活，這個由無數奇蹟與偶然組成的，名為日常的螺旋。”身為魔術師的蒼崎青子早已放棄了追求根源，而只是作為一名人偶師隱居在都市之中。這一句臺詞，正是本片所想傳達的核心——與形而上的、無盡螺旋一般的哲學終極目標相比，普普通通卻也反反覆覆的日常生活，則是一種美好的、值得我們守護的“矛盾螺旋”。

在最後，荒耶的肉體為兩儀式所殺，起源為“靜止”、實質上已經達到精神不死的他又將進入長達百年的沉睡。在軀體消散之前，橙子對這位故友作如此感慨：

於是，在故事的結局，懷著人性之愛的人偶臙條巴戰勝了懷著對人性醜陋的憎惡的荒耶宗蓮；有意義戰勝了無意義；生活戰勝了形而上。

在最後，橙子也點出了荒耶宗蓮身上最大的矛盾與諷刺：所憎恨並企圖利用的全人類“集體無意識”——“阿賴耶識”，竟然從他一出生起就以名字的形式一生伴隨著他，而他自己卻從未發覺自身的這一荒謬矛盾（日語中“阿賴耶アラヤ”一詞與“荒耶あらや”一姓發音完全相同）。

最後的最後，兩位魔術師用問答結束了他們時隔數十年後的重逢：

“荒耶，所求為何？”

“真正的智慧。”

“荒耶，何處求之？”

“僅於自身之內。”

“荒耶，所向何方？”

“明知故問，便在這矛盾的世界——螺旋之盡頭。”

然而，螺旋的盡頭，真的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