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殺手》：押井守超越以往和未超越以往的東西

一、影片的動機
 
就像押井守監督自己所說的那樣：“沒有動機的話，電影是不會動起來的。”如果把《空中殺手》本身看作是一架戰鬥機的話，使之能夠起飛和戰鬥的引擎也就是這部影片的創作動機，是我們首先應當瞭解的。
 
這部影片是如何從零開始的簡單說來有兩點：第一，押井監督一直想製作一部和戰鬥機、空戰等相關的動畫片——以往在宮崎駿的影片中，戰機和飛行術被描寫得比較多，但是押井認為自己在空戰方面是絕不會遜於宮崎駿的，他甚至有自己是日本第一空戰影片導演的自信；第二，押井監督2005年在熟人的推薦下閱讀了森博嗣的同名小說，並且為之震撼，於是就像今敏監督決定根據筒井康隆的小說拍攝《紅辣椒》一樣，押井也產生了要根據這部小說拍攝動畫電影的衝動。
 
這部小說最吸引押井的有兩點：第一，這個世界是未來和平世界，戰爭只是作為商業活動為人們茶飯後的盡興而製作的“娛樂節目”；第二，參與戰爭的是一些通過基因技術“製造”出來、除了戰死以外永遠不會變老和死去的“永恆之子”，他們有著大人一樣的身體，但卻永遠是16、17歲年輕人的臉龐。這樣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世界？這樣的“永恆之子”到底在怎樣的生活？換句話說，前者是小說的世界觀，後者是主人公們的人生觀，押井監督在第一次企劃會議上就談到如何把這兩點很好地映像化，是影片成功的關鍵。
 
但是此時的押井對《空中殺手》只是有一種改編成電影的衝動，雖然這種衝動很強烈，但是他的確沒有最後下定決心。令他最後下定決心的2005年7月5日他同久別的女兒重聚的一次晚餐，當他把作品的企劃備忘給女兒看時，女兒說道：“這真是一個有意思的故事啊！”押井當時還有所動搖的原因還有一點，那就是他不確定應該用自己一直以來所熟悉的科幻的方式來表達這部小說，還是應該用一種更貼近普通的、真實的生活的方式來表達。而這一問題同樣在女兒那裡獲得了答案，女兒是支持後者的。
 
從那一天開始，押井的心彷彿頓然堅定起來。他對周圍的人說：“一直以來，我都是為自己在做動畫。這一次，我想為年輕人做一部動畫。”這就是押井獲得拍攝這部電影動機的那一瞬間。
 
二、影片的超越性
 
1、現實化的科幻
 
用我們今天生活中隨處可見的一些現實道具來表現科幻，這是《空中殺手》對以往押井科幻作品的顛覆。
 
其實，“永恆之子”也好、商業化的戰爭也罷，從創意上看還是有科幻色彩的。但是押井卻故意將影片設定在一個和現實世界平行的世界中，那裡甚至連噴氣式引擎的飛機都沒有，只有螺旋發動機的飛機。影片的背景圖也都是取自愛爾蘭和波蘭——前半部分取自愛爾蘭，後半部分取自波蘭。
 
可以說，現實的科幻是被淡化了的科幻，是不純粹的科幻，但是押井恰恰用脫去了華麗外衣的現實化的科幻，換來了對人物心理更準確的捕捉和對人物情感更細膩的把握。這讓押井以前一些作品中那種讓人感到有些許冷漠的機械主義在這部作品中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對影片空靈、深邃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的一種更直接的感受。
 
為了實現現實化的科幻，押井這次破例沒有自己寫劇本，而是請來了愛情電影《春之雪》23歲的年輕編劇伊藤來執筆。押井向伊藤提出了3點希望其在劇本中表達清楚的內容：第一，人真的有成為大人的必要嗎；第二，對戰爭和時代的描述；第三，人類真正的戀愛——戀愛的恐怖之處。其中，前兩點還是緊扣小說原始的世界觀和價值觀，而第三點則是押井自己對戀愛的一種看法。
 
2、為年輕人而創作
 
一直以來，押井的主流作品都是面向成人觀眾的，但是就像在動機一節中所講述的，這部影片是押井為年輕人創作的。他的這一想法是強烈、並且貫穿影片創作過程始終的。
 
押井在導演闡述中這樣寫道[1]：
 
這部電影的主題是，那些在黃昏的時代生活的孩子所懷有的“生是什麼，死又是什麼”這樣的發自心底的呼喚。在現代生存著的我們，衣食富足但卻不知禮節、身邊充斥著各種各樣事物和信息、由於基因技術的進步連永遠的生命都可能得到的我們，到底應當在這緩慢度過的一生中如何生存呢？
 
應當知道這個問題答案的不是我們大人，而是將在未來生活的年輕人們，那些不停地在尋找生存的意義，懷著對大人們空虛語言的迷惑，不得不在混亂的未來生存的年輕人們。他們就是擁有永遠時間的“永恆之子”。
 
······
 
通過這部影片，我想向這些在殘酷的時代中生存的年輕人們傳達的是，如果想不到死的話，生存的充實感也永遠不會得到這件事。
 
影片最深刻的地方莫過於揭示了獲得永生生命的人其實最想得到的是死這一點。因此而戰鬥。戰鬥對於“永恆之子”們實際有兩個意義，一個是對生的逃避，一個是對生的追求。對生的逃避指的是，當他們對自己生存的價值越發迷茫的時候，戰鬥就好像一個夾縫可以讓他們暫時容身，因為在那裡他們無須面對這種迷茫；對生的追求指的是，當他們意識到死亡對於生命的重要意義的時候，戰鬥作為他們唯一能夠獲得死亡的方式，這實際給予了他們獲得真正生命的機會。
 
其實，影片一開始就洋溢著某種詭異的氣氛：“永恆之子”到底從何而來，其實在已經死去的、總是要把報紙疊得整整齊齊的湯田川亞伊豆再度來到基地時就已漸露眉目，然而這時“永恆之子”只不過是人類製造出來、即使死去也可以克隆出一模一樣的另一個來這點，主人公函南優一還並不知曉。影片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一幕就是喜歡優一的矢碧看到優一真正喜歡的是草薙水素之時，不禁對優一講出了“永恆之子”的實情的那一段演出。“永恆之子”的記憶都是被人類設定好的，優一沒有關於自己過去的實實在在的記憶，因此他關注一切有關“永恆之子”的信息，他常常要問“他/她也是‘永恆之子’嗎”這樣的問題，他一直在尋找“永恆之子”的答案——實際上，他的本意是希望通過尋找到答案而讓自己不再迷失；然而恰恰當他知道答案時，他陷入了更深層的迷失中。
 
這時，還是水素的愛喚醒了他的內心，他決定向自己的死亡挑戰，從而完成他即使是被製造出來、即使是“永恆之子”也可以存在的生的意義。最後，他發出了生命的感慨：
 
即使是走過無數次的路，也能到從未踏足的地方。
正因為是走過無數次的路，才會景色變幻萬千。
只是這樣，還不夠嗎？
只是這樣，所以才不夠嗎？
 
3、空戰的技與藝
 
描寫空戰是押井一直以來的一個願望，這次他實現了這個願望。按照他的話來說，《空中殺手》這部影片的要素有七分是劇情，三分是戰機。很高興他能借用這樣一個不尋常的世界觀完成其刻畫空戰的理想。
 
影片中，無論是對戰機的設計，還是對戰機運動的表現，抑或是空戰中鏡頭的嫻熟運用，乃至由這一切營造出的緊張得令人窒息的空戰場面，押井監督都無愧於自己當初的那份自信——這的確是日本動畫中對空戰場景的最高水平的刻畫。當然，如此到位的表達，押井離不開自己的兩位得力助手，一位是有著豐富機械設計經驗的竹內敦志——他主要負責機體設計，另一位是有著豐富3D圖像製作經驗的林弘幸——他是整部影片CGI部分的總監。
 
說到這裡，筆者不得不特別強調一下本片3D與2D結合的屬性。起初，押井是希望沿用2D傳統動畫的老辦法來拍攝這部動畫片的，但是很快他便意識到：要刻畫出自己所期望的那種程度的空戰，單純的2D動畫家是不可能做到的，因此必須要使用3D技術。[2]3D技術使得空戰更加立體，更接近真實的情況，對雲、霧、水珠等環境要素的物理運動也能有細緻入微的刻畫。事實上，雲在這部影片中有著特殊的意義，雲上和雲下不僅是天上和地下的區別，從技術的角度講，它還是3D和2D的分界線。雲上的部分主要用3D來完成，而云下的部分主要用傳統2D來完成。如此之多的運用3D技術，這在以往押井的作品中是沒有過的，這不能不說是押井對以往的一種超越。
 
三、影片的侷限性
 
押井監督的作品最大的特點就是他對世界觀的苛求與篤信。和宮崎駿隨意想象式創作不同，押井監督總是先要花很多時間在影片世界觀的描述和把握上。世界觀就像影片的脊樑一樣，沒有這條脊樑影片就無法確立。押井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世界觀的統一的確能讓整部影片顯得嚴密、集中，然而問題在於，一個經過千錘百煉的世界觀並不足以成為動畫成功的理由。動畫藝術的最大特點在於想象，它集中表現在事物的運動和變化上，而不在於故事有多麼磅礴的世界觀或者劇情有多麼深刻的內涵。想一想迪斯尼動畫中那些變化多端的人物表情和動作，想一想宮崎駿動畫中那遠超人類一般常識的形象和情境，或許我們就可以更加深刻的理解想象力對於動畫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了。
 
押井監督的作品，總是習慣性地在世界觀方面深掘不已，但卻讓觀眾感受不到看動畫時那種特有的愉悅感。換句話說，看押井的動畫電影，跟看真人出演的電影沒有太大區別。雖然押井監督有著絕不遜於任何其他監督的導演技巧，但是顯然他所執著的東西如果放到真人電影中會更合適一些。

很長時間以來，押井監督的作品在票房上的表現都不太好。他也反思過為什麼會這樣，甚至找來宮崎駿的搭檔鈴木敏夫製片人一同來策劃新作，但是效果並不明顯。即使是像《空中殺手》這樣超越了押井很多以往創作經驗的作品，也還是有它無法超越的侷限性的。那就是押井在新作主題選取上，往往傾向於那些深而又沉、沉而又痛、痛而又苦、苦而又澀的作品，因為這些作品往往具有他所執著和篤信的世界觀。其實，並不是說在這樣一個娛樂化、快餐化、休閒化的時代裡，深、沉、痛、苦、澀的作品就一定沒有好的市場反響，也不是說完全為了迎合大眾的那種娛樂、快餐和休閒心理去拍攝影片就是正途，而是說在影片主題的選取上至少要考慮到觀眾的需求，不能總是一意孤行地延續“大學教授”式的影片話語體系。
 
以前宮崎駿的作品也往往有較大和較深沉的主題，比如《風之谷》和《幽靈公主》等等，但和押井監督不同的是，宮崎駿對這些主題的表現方式是非常符合大眾口味的——他創造了大量的想象性符號和場景，讓觀眾在體味到動畫超現實的愉悅性的同時接受影片在主題方面的表達。換言之，宮崎駿創造了一種讓大眾接受深沉主題的方式，然而押井監督至少目前還沒有找到讓觀眾毫無倦意、甚至滿心樂意地去接受他的深沉主題的方式。
 
如上所說，《空中殺手》是押井守監督即將步入耳順之年的一部作品。這首先意味著它是一部成熟的作品，在此之上，我們看到了它對押井以往作品的諸多超越之處。不管怎樣，我們期待著押井監督在以後的作品中為觀眾奉獻更多的自我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