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否仍然說他是個殉道者

我非常喜歡魯路修這部作品，儘管它有如此之多可供攻擊的基本設定、跳脫的敘事鏈條、崩壞的人物邏輯。攻擊這些地方實在是很容易的：

Geass的設定根本上是放棄瞭解釋，簡直像是碰瓷人類補全計劃——“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看過EVA的人大概能覺得我這逼裝得不錯？” 在第一、二集裡，編劇還試圖闡明魯路修的絕對命令的規則，顯示了泛SF作品的些許節操——但搞毛啊，R2裡絕對命令都是在用抽象命令的方式進行：認同我，服從我，推崇我。那一開始只要設定發動條件和精心匹配命令的層級關係，根本就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

魯路修是在高智商罪犯這個genre裡刻畫的，但其戰術歸根結底只有利用埋伏這一條——Geass一些小卒，然後就能掀地板，炸富士山，放錄像帶。

對戰爭兒戲般的描繪更體現在一代代Knightmare都以機械降神的方式出場。一臺機甲扭轉戰局，在極力營造“燃”感的背後，是放棄了宏觀戰爭場面。

魯路修和朱雀的三觀不合應該是對全片貫穿始終的最底層的邏輯的具象化呈現，但不幸就變成了說教和反說教。對二人情感刻畫之薄弱讓所有建立在此張力上的敘事都軟弱無力。同理，魯路修和娜娜莉的兄妹之情在達利摩斯之劍前都呈現一種肥皂泡般虛幻的溫情。

（雖然魯路修一作的半腦殼美瞳和十二頭身比例深受詬病，但這種美學趣味我十分讚賞——一種浪漫化的荒誕，纖細美感所要突出的脆弱，對高校革命這一經典範式的繼承。）

但是我依然非常喜歡它。它延續著高校革命的浪漫，向年齡尚幼的觀眾獻媚，但它在某種程度上接近了革命的真相。魯路修的中二是殿堂級的。和“錯的不是我，而是這個世界”所對應的，是他在第一集獲得命令時就輕吐過的話語：“欲射他人，先有己身被射之覺悟”。魯路修當然也把自己視為世界的中心，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他人之上，認為自己更聰明、更勇敢、更值得被講述，但他把自己獻祭了出去。如果說中二的終極目標，是讓世界見證並承認己身的存在，放棄生命獲得名聲乃至成為萬眾呼喚的傳奇是可欲求的，那麼魯路修此片的中二則以黑之騎士團的頭領為名——Zero，這種一開始就投向自毀的中二要的是同虛無對抗。

同時獻祭的是和魯路修的破壞所對應的，以朱雀為代表的另一種中二——用堅守規則的方式去改善規則。朱雀以欺世盜名之姿，甚或凌駕於魯路修的中二——虛無將賜予魯路修無上的榮耀，而朱雀成為的是世人矚目的一個符號。一個人卻成為了一個能指，機甲的隱喻由此和朱雀的命運同構。

我喜歡此片，是因為作為原創動畫，在有限的創作時間和反饋中，它認真地闡述了四種對立，並呈現了不同人在此四面上的選擇。

第一種對立是身份與認同。人的認同感絕大多數是建立在TA的身份上的——布里塔尼亞人高貴，11區人低賤。卡蓮是混血兒，在兩種身份中她選擇作為賤民的反抗者的自己，而不是養尊處優的貴族小姐的自己。魯路修是皇子，但在數次危在旦夕的時刻，他也死守自己是皇子的祕密，始終以布里吉尼亞的破壞者自居——他坦白自己的皇子身份，甚至篡奪皇帝的身份，是在他自許為世界的破壞者之後。朱雀是日本首相之子，他選擇成為“榮譽布里塔尼亞人”去彌合宗主國與殖民地的裂隙。藤堂和屬下是正規軍人出身，因此厭惡暗殺和虐殺；吉爾福德認同自己為克里薇婭的騎士，因此他對皇室的效忠實則是效忠一人，橘子亦是如此。扇要和玉城是反抗者，但更是普通人，所以他們最終認同的是“常理”。

第二種對立是暴力與心靈。Geass可以違揹人的意志而達到目的，因此它被當做統治的工具，由統治者或統治者的屬下實施來鞏固或擴大自己的權力範圍。老派的恐怖分子對警察暴力相向，新派的恐怖分子對無辜群眾暴力相向，而魯路修二者皆為。但在星刻和天子團聚後，夏莉告訴魯路修愛的力量是無限大的，因此絕不可拆散有情人做政治工具，而魯路修竟然也同意了。蛋卷皇帝、修澤奈爾和魯路修的三種道路在片中被預示為三種時間的選擇：蛋卷投望過去，修澤奈爾凝固現在，魯路修寄寓未來。但這何嘗不是三種對暴力和心靈不同的選擇：蛋卷要的是完全的心靈世界，修澤奈爾依靠的是完全的暴力，而魯路修，他想通過暴力去喚醒心靈。

第三種對立是謊言與真相。蛋卷說魯路修：一個滿口謊言的孩子卻想要別人告訴他真相。魯路修帶上Zero的面具去追尋母后被害的真相，用不斷的謊言去擊穿布里塔尼亞的謊言。打開面具上的slide system，摘下美瞳，魯路修發出代表謊言的geass。和麵具的作用相仿的，是nightmare，所有人物在機甲之中，是無法有真正意義上的溝通的，只有在戰鬥中的倉促的叫囂和威脅。魯路修對朱雀下了“活下去”的Geass的時刻，他們兩人坐在駕駛艙中，面面相對，正是在這個獨處的空間中，謊言有了真相般的力量——朱雀視其為詛咒，爾後則為己用。R1和R2中魯路修多次提到，自己只有對娜娜莉無法撒謊。娜娜莉是魯路修世界的原點，對其說謊則魯路修的世界將再也無法分開真相和謊言——對娜娜莉說謊，會讓“為了娜娜莉，去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這一行為的基本信條成為謊言。但在最後，當魯路修發現娜娜莉想的和他一樣，想自己承擔仇恨和罪孽來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時，他對娜娜莉下了geass。他的真相不是為了娜娜莉，而是為了自己，世界的原點回到了自己。

第四種對立是信任和背叛。我恰恰認為這是魯路修故事裡最迷人，最有深意的所在，甚或超越謊言與真相的對立。因為信任對方時，謊言即可為真相。動畫中絕少從朱雀視角進行敘事，因此朱雀和魯路修的信任與背叛的張力極為鬆懈。但在R2的土之味章節中，依然達到了一個高潮——魯路修信任朱雀因此拜託他保護娜娜莉，朱雀詢問魯路修是否有意害死眾人，魯路修撒謊說是（這個設定實在很妙，可說是魯殿高傲，也可說魯殿在贖罪，這是這個黑暗人物閃光的脆弱之處，用低齡觀眾完全能看懂的方式完成了人物的多面性描寫），朱雀看破他撒謊，接下保護娜娜莉的任務。然而士兵突入，魯路修以為遭朱雀背叛大怒，他利用吉爾福德對克里薇婭的信任讓其背叛皇室，掩護他逃走。第二個高潮是洛洛和魯路修之間，洛洛以絕對的信任讓魯路修一以貫之的背叛顯得悲哀，最後則讓魯路修視他為僅次於娜娜莉重要的人。不過最大的高潮，是在思想階梯裡，蛋卷瑪麗安娜和魯路修的對峙。魯路修反駁雙親送走自己和妹妹是保護二者的行為，而將此定性為純然的背叛——一直以來深愛的母后是蛋卷的同謀，魯路修在意識到這一點後，因為對二者背叛行為的極端憤怒而獲得了更高的geass力量。所有人物個人層面的信任和背叛都可投射到國與國，組織與組織間的信任與背叛。魯路修背叛世界，來讓世界獲得彼此信任的力量，這歸根結底，是因為信任被背叛要容易，而不是相反。

魯路修用對布里塔尼亞的恨開始了毀滅世界，但最後用對世界的愛才完成了對世界的毀滅。他最後得到了真相，也獲得了信任。魯路修從高臺上滾落，紅色的血跡蔓延成一條豎線，和布里塔尼亞的皇室勳徽的橫線，共同構成了一道巨大的十字架。那麼，即使這個道是他強加給人類的，這個道是完全我執的，這個道是中二得殿堂級的，我們是否仍然說：

他是個殉道者。

又又：第二天想到用罪與罰的角度也可以分析出很多東西來，但因為洩氣了，所以以後再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