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在《小說六講》中，提出一個生命科學院院士朋友的有趣觀點，他說，我們的世界其實有兩個存在，一個是可以證明的，實證的存在；還有一個則是信的存在——相信的信。王安憶接著說，小說就是後一種存在——無法被證實的烏有之鄉，可是不表示它不可相信。
如果你依然相信童話，恭喜你，十月新番《國王排名》，一定會對你的這種「相信」給出豐厚的獎勵，讓你的心靈再次被愛、勇氣與希望所充盈。相反，對於一個不再「相信」童話的現實主義者來說，按某條豆瓣評語的說法，《國王排名》也許是一個有些虛假的正能量感悟大會。
對於那些既悲觀又「天真」的現實主義者來說，《國王排名》絕不是一碗虛假的心靈雞湯，即便我知道，這樣善良的、人與人之間充滿信任的世界，只是一個美好的烏托邦，但十日草輔用一種強大的信念，不是讓我們相信那個世界是真的，而是告訴我們，他希望未來的世界可以變成充滿善意、理解與愛的世界。
這恰如故事中的主角波吉對待世界的態度，他總是被鄙視、欺騙，承受來自人們有心或無意的惡意，但他並不是傻、也不是沒心沒肺，無法辨別出這些惡意，他只是堅定地選擇用善良對待這個世界，永遠微笑面對人群，在無人處轉過身擦去眼淚。他努力用善良、信念、勇氣去改變這個世界。
在這個意義上，《國王排名》早已超越了一個相信世界是美好的、正義必將戰勝邪惡的天真童話，而是化身為一種超越現實世界、充滿理想主義的美好希冀。
爽文套路？反套路？
看完六集《國王排名》，不得不承認，十日草輔是一個天才的故事講述者。他把通俗敘事作品的各種敘事套路運用得無比嫻熟，每一次都能精準地擊中我們。他不是拋棄套路，而是在堆砌套路的同時，尋找一條超越套路的逃逸路線。
套路不是貶義。一個失敗的故事講述者會暴露出所有的套路，讓人一眼看穿並覺得乏味，但一個高超的故事講述者，會讓人在辨認出故事套路的同時，又心甘情願地被這種套路所俘虜。
十日草輔借用套路的敘事方式，使他超越了平庸的故事講述者：他以一種亦步亦趨的模仿方式致敬套路，又用一種叛逆逃離的創新方式顛覆套路。
首先是故事主題層面的套路。主角波吉是一個弱小無力、又聾又啞的王子，故事講述他如何從被人嘲笑的弱者，變成世間排名第一的國王。西方文學史中的成長小說主題，在武俠小說、玄幻小說、奇幻小說、熱血少年漫等各類通俗敘事作品中，演變為一個被反覆講述的經典故事模型，從《射鵰英雄傳》到《哈利波特》，從《海賊王》到《咒術回戰》，都是講述一個弱小/幼稚的主角，如何歷盡艱辛，最終成長為一個強大/堅定的英雄。
但十日草輔幾乎一開始就顛覆了人物成長曲線的套路。傳統少年漫中，人物由開始的弱（戰鬥力、性格、勇氣等），一點點變強，是一個獲得力量的過程。
波吉雖然開場時像白痴一樣被戲弄，但故事在第一集，就暗示出波吉的勇氣、智慧、隱忍、信念等超越常人的品質。也在第一次戰鬥中，就讓他具備了一個無人可及的特殊技能（閃躲）。
此外，雖然故事講述波吉慢慢變強的過程，但這也不是一個獲得力量的故事，而是找回失落力量的故事。
其次是人物設置層面的套路。《國王排名》中的所有人物，都依照民間故事的人物原型，被一一安置，英雄、良師、假英雄、壞人、幫手、解囊相助者等。
但十日草輔也在設定了看似臉譜化的人物同時，立刻開始瞭解構/顛覆這種臉譜化的過程。
觀眾於是在「切，這不就是白雪公主裡的後媽？」與「啊！這個後媽竟然有點東西！」兩種情緒感受之間反覆轉化。從辨認出套路後的不屑一顧，到套路被翻轉後的瞠目結舌。
這種反轉在通俗敘事作品中其實經常出現。比如《哈利波特》中，陰險惡毒的斯內普教授，對主角百般刁難，但幾部之後作者忽然告訴讀者，斯內普是是鳳凰社派駐食死徒的間諜，是一個忍辱負重、從始至終都屬於正派陣營的英雄人物。而一開始被認為是殺人凶手和伏地魔僕人的小天狼星，後來也被揭示出原來是哈利波特父母最忠誠的好朋友。
不得不說，十日草輔的反轉，其節奏之快，密度之高，幾乎讓人無法預料。《國王排名》在播出的短短6集中，幾乎每一集都有讓人意外的反轉情節。他像一個毫無節制的新手，肆無忌憚地運用反轉來震撼觀眾。但當你以為情節已經被反轉，真相已經被揭示出時，他總能再製造出一個新的反轉，讓觀眾的期待得以延續。
一般而言，利用情節來製造反轉相對容易。因為情節可以隨著故事發展而不斷生長、演變，新的人物與事件陸續出現、消失。人物陷入絕境，忽然救星出現，柳暗花明。人物垂死掙扎，忽然福至心靈，反敗為勝。《國王排名》中的第一集中波吉與弟弟戴達的戰鬥，就是這類反轉。
以人物反轉抵達普遍人性
但《國王排名》中常用的是更難的一種反轉方式——利用人物的轉變來製造故事的反轉。
作者不斷地打破人物的原有設定，人物的立場、身份、行動都跟隨敘事不斷變化，這種變化起到了兩種作用，一種是情節層面的反轉，另一種是心理層面的出人意料。
比如，主角波吉開場時是一個可愛的《拇指王子》，當我們還停留在這一溫馨甜美的氛圍中時，波吉又變成了安徒生童話中裸著身體招搖過市、自欺欺人的愚蠢國王。然而在第一集結尾，這個弱小無助、又聾又啞的小王子，忽然如樹葉般輕靈一閃，避開了弟弟疾風暴雨的攻擊，如同一個深藏多年不露痕跡的武林高手。
作為主角幫手的影子族人卡克，在一開始相遇時，是貪婪狡猾的打劫者。但第二集觀眾馬上看到了卡克童年的悲慘遭遇，揭示出他被人利用、壓榨、欺騙的同時，也看到他對人類的愛與友情的渴望。第二集結尾，卡克被波吉的善良和勇敢所打動，成為他不離不棄的夥伴。波吉和卡克從被劫/打劫的對立關係，變成了相互支持的摯友。
後母席琳的反轉更加複雜。出場時傲慢刻薄的席琳，活脫是童話故事中經典的惡毒後母形象，公開嘲笑波吉不適合繼位當國王。第二集末尾，席琳王妃忽然出現用魔法治好了波吉（第一次反轉），觀眾剛要覺得她是好人時，第三集開頭她就毫不手軟篡改遺囑讓親生兒子戴達繼承了王位（第二次反轉）。之後，當她看到波吉掉下樓時，奮不顧身地躍出窗口想要抓住波吉（第三次反轉）。席琳並不是簡單地由反派變成保護者，而是在短短三集中反轉了三次。
另一個反轉特別精彩的人物，是開場似乎臉上就寫著反派二字的貝賓（也許借鑑了同樣陰沉的斯內普教授）。作為二王子的劍術老師，貝賓一出場就對影子卡克痛下殺手，然後在波吉戴達的戰鬥中，表現出難以捉摸的複雜態度。當通過一些細節暗示出貝賓其實在暗中保護波吉時，貝賓又被二王子派去殺掉支持波吉的且同為四大天王之一阿庇斯。到第六集為止，貝賓這一人物依然難以捉摸，我們知道他保護波吉，可他也始終站在戴達的陣營之中。
人物反轉帶來的情節走向，往往出乎意料。暗中保護波吉的如果是一個新出現的人物，情感效果就遠遠不如一個前面以為是對立面的人物。當貝賓驅使的大蛇告訴波吉，「有許許多多的人擁護著您」，那一刻，來自敵對陣營的善意與支持，如同不期而至的驚喜，讓人瞬間淚目。
人物忽然反轉，會在毫無預料的情況下帶給觀眾情緒上的震撼。一個「壞」人忽然倒向主角時，觀眾往往會莫名感動；一個「好」人忽然背叛主角時，觀眾也會氣憤不已。
當波吉的劍術老師，看起來一直善良正直的多瑪斯，忽然從保護者變成背叛者，我們也會非常震驚。而野心勃勃的戴達，忽然被魔鏡欺騙落入陷阱，變成需要被拯救的人時，我們似乎也開始原諒他併為他擔心。後面我們甚至會看到，波吉的父親，那個「國王排名」第七位、以勇武聞名天下的伯斯王，也有讓人意想不到的設定反轉。
十日草輔就是這樣別具一格、近乎雜技般利用人物反轉進行敘事的能力，緊緊抓住了觀眾的心。
但人物反轉，起到的又不僅僅是翻轉情節的作用，更起到了刻畫人物、挖掘人性的作用。雖然《國王排名》中的人物最終多是善良正直的，這一設定也比較符合傳統童話的理想主義，但這種反轉也告訴我們一個關於生活的真相：人們往往不是我們表面看起來那樣。一個滿臉陰沉的人可能不像他看起來那么陰暗，一個滿面笑容的人可能也不像他看起來那么明亮，一個壞人有可能會做出善舉，一個好人也有可能因為軟弱貪婪做出壞事。
作家葉揚在微博上寫她看《國王排名》漫畫後的感想：「每一個認真生活的人都會在某個人的故事裡扮演壞人。每一個。都。」。有人留言認為，當上第一名的前提是掠奪了別人當第一名的資格，所以在他人眼裡是作惡。我認為這條留言的解釋太過成功學和社達了。
葉揚的表達更接近我心目中《國王排名》對於人性的態度，人性是複雜的，人對他人的行為，也無法簡單地被判斷。比如多瑪斯，雖然他把波吉推下山谷的行為讓人氣憤，可他其實也不算一個徹底的壞人，他只是堅定地認為戴達能夠更好地統治國家。他選擇服從新國王的命令，儘管他覺得這很殘忍，但他卻選擇了盲目相信「大人物們」的「深謀遠慮」。
你當然也可以說多瑪斯是愚蠢，但現實並不是那么簡單、非黑即白。有時候我們自己認為理所當然的正確，站在他人的立場來看可能就是多餘、愚蠢甚至錯誤。一個人所追求、所堅信信的，在另一個人看來是毫無價值甚至令人厭惡的，這實在屢見不鮮。
童話的改寫與傳奇的混用
穿著底褲的波吉，在街市人群中被大家圍觀嘲笑，憋紅了臉說不出話。大家覺得他不僅又聾又啞、還又弱又傻。可是，誰也不知道，我們的好波吉，其實他比誰都明白，比誰都善良，比誰都勇敢，比誰都信念更強。
十日草輔用荒誕戲謔的方式，欲揚先抑地緩緩打開了這個故事，但我們很快發現，這不是溫馨浪漫的《拇指姑娘》，也不是犀利諷刺的《國王的新裝》，更不是充滿陰謀的《白雪公主》，這個故事本質上更接近《醜小鴨》，一個醜小鴨如何戰勝自卑、找到自我，成長為白天鵝的故事。
這又絕非童話故事中那一類因禍得福的傻子。格林童話中被精明惡毒的哥哥嫂子欺負的傻弟弟，歷經磨難，最後往往是虐待者受到到天懲，傻孩子則魔法般獲得一種意外降臨的幸福。
批評家弗萊根據主人公行動能力超過我們、不及我們或與我們相同，將虛構作品分為五種模式：神話、傳奇、悲劇（高模仿）、喜劇（低模仿）、諷刺類型。這一千五百年以來，西方虛構文學的重心不斷從上往下移動。
十日草輔這個故事，則一下把這條垂直的敘事線拉平了。他用戲訪的諷刺類型開場，用波吉與卡克初次相遇時搶劫/心甘情願的被劫的喜劇反差，讓我們以為，主角波吉是一個智力、體力都低於普通人的愚者（「低模仿」類型的主角）。但故事馬上暗示我們，波吉是一個比普通人更善良、更有智慧和信念的人物，也是「高模仿」類型中那種主角。然後，在他經歷王位被奪之後，進一步告訴我們，他更接近一個傳奇中的英雄，具有超凡的勇氣與忍耐力。最後揭示也將出，他是一個被魔法被剝奪超凡力量的巨人。
對熟悉童話故事的改寫，以及對多種虛構模型混用的方式，也是十日草輔這個看似童話般質樸的故事所具備的獨特敘事魅力。
焦慮時代的成長故事
雖然WITStudio的畫風清新、恬淡、治癒，但故事情節卻高速推進、峰迴路轉，密度極大的反轉，帶來一次接一次的戲劇高潮，如同過山車一樣，將情緒不斷急速拉高。
傳統成長類的通俗敘事作品，人物從弱小到強大，要經歷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一代又一代的通俗文學，都耐心的鋪墊人物的成長曆程，不厭其煩地描寫弱小的主角被壞人欺負、受挫，然後在某一個時間點，轉變忽然降臨，最終取得勝利。
但在當下這樣一個一切彷彿都被加速了的時代，一切敘事作品，彷彿已經無法再從容地保持節奏。於是，創作者會以最快的速度，製造每一個段落的敘事高潮。
《國王排名》在第一集結尾，就製造了一次小的敘事高潮。讓一整集中被嘲笑、欺負的波吉，出人意料地避開了弟弟戴達攻擊性超強的一攻。這樣無人可及的驚人一躍，在傳統成長類作品中，也許要花費人物幾年的時間（或許是小說的五分之一的篇幅）。
密集的敘事高潮之下，如何維繫持續的觀影快感，也是很多虛構作品無法逃避的問題。比較刺激的方式也許就是韓劇《窺探》那一種，追求情節的最大新意，讓快感、刺激感不斷加碼。
十日草輔則回到最質樸的敘事技巧，用通俗虛構作品中最常見的各種套路來製造情緒的波動，但他一邊用套路砌起一個堅實的故事架構，一面又用在這些套路里花樣翻新，於是，我們看到了一部似乎很熟悉、復古，但其實充滿新意的作品。
理想與夢想、堅持與努力、勇氣與信念、善良與愛。這些概念，在一個虛假失敗的成長故事中，也許如同心靈雞湯一樣，甜美但充滿欺騙性。但在一個高明的成長故事中，這些概念是真誠的，也會帶來真實的撫慰性的力量，這不是幻覺。
（ 原載公眾號“虹膜，11月25日）
